第一五零章 反目(2/2)
“不会的,不会的。我爹爹不是那样的人。”谯婧双目含泪,拼命摇头。她不相信,她爹爹是世界上最好最温柔的爹爹,对她娘一往情深,至死不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呵,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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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依然十分冷静地站在旁边,“你想不想听另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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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突然传来叫喊声,刀枪相交,呼喝相应,一群人脚步纷乱慌里慌张冲来,东殿有人喊,“走水啦——陛下!快走!走水了!”西殿更多人连滚带爬,“陛下!隽殿下带兵突入午门!”“陛下!垣殿下埋兵永安门!隽殿下宣称自己带兵勤王!”“陛下,两位殿下来势汹汹,您快避一避吧!”
四围纷乱吵杂,如暴风骤雨,刘亮踞坐风眼,充耳不闻,户牖闭合,外间叫嚷如闷雷,刘亮冷笑,“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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谯婧在别国宫城突然遭遇政变,心中突突直跳,若刘隽得胜,他看着三个同母兄弟当面被杀,恨其父入骨,刘亮大概率不能活,若刘垣得胜,他是媵妾私生,长大才被接回宫中,刘亮未必会死,但他以身世为耻,性格孤僻古怪,别人可不好说,不知他俩谁胜谁负,他们这些无关外人活下来的可能性大一些?谯婧疯狂回忆自己一行人这些日子往来人员,是否有两人亲信,会否能有助于活命,又会否引起误解累及自身?
她心跳飞快,不断看着两侧殿门,拼命朝明远使眼色,但看明远,竟与刘亮一样,面上波平如水,就像外面只是有闲人在说下雨了一样,淡定坐在刘亮对面,甚至用铁制提梁壶给自己烧了一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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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两个少年同时爱上一个女孩子,一个苦恼于家境贫寒,但女孩暗中却更倾慕于他,而另一个少年家中长辈野心勃勃……”
刘亮的父亲暗中筹谋,想攫取州牧之位,投靠了实力强大执政当国的桓氏,桓氏早想插手益宁二州,但宁州大族不肯靠拢,尤其是章氏百般阻挠。桓氏暗示刘家,想要得到传说中沉鱼落雁的章氏幼女,刘家暗中派人绑架,不想那贫苦少年,也就是谯兴找到一条山间小道,就在绑匪即将玷污章菡之时赶到,以一敌众,拼死相博,救下半昏迷状态的章菡,但他被刘亮所言说动,认为自己配不上章菡,看到刘亮赶来,就隐身山中,看着章菡感动地抱住刘亮,自己默然退出。
刘亮与章菡两情相悦之后,请父亲向章家求婚,其父苦恼儿子搅乱了自己献美之计,大为苦恼,自然不允。遂打发儿子上京祭奠,顺便送信给桓氏,心中约定桓氏派人帮自己杀了宁州太守,取而代之,自己替桓氏剿灭章家,将章女送到荆州,没想到谯兴再次出现,将章菡救下,打乱了他们计划,甚至联合益州各家,共同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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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陛下!快走吧!”永福侯陈贵也顾不上妹妹了,慌乱地膝行扑到刘亮面前,抱住刘亮的脚连连磕头,他平日作威作福,那两位殿下早看他不顺眼,任谁成就,他都讨不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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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充耳不闻,他一手攥着刀,冷得像一块石头,“兄弟之妻不可欺,他不是自比亭侯吗,救了兄弟的妻子,就要娶了当妻子?他这样的亭侯倒是别致的很。”
明远看着他,又看看已经入神的谯婧,轻轻叹息,说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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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们也尖叫着在外面拍门,“隽殿下攻入禁宫!”
“垣殿下在太和殿外拦截隽殿下!两边火拼起来了!死了好多禁军!”
“陛下!陛下!求求您了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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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章家姑娘,已经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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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亮手一紧,掌心划过刀刃,血顺着马刀侧身上的凹槽滑下,无声无息汇聚。
谯婧何等聪慧,小脸煞白,低声道,“我大哥……这不可能。”
刘亮容色散乱,双眼无神,附和道,“这不可能。”
“你亲眼见到章氏抱着孩子,就不曾想过吗?”
谯婧大声辩驳,“我父王称王第一道诏书就是封我大哥为太子!明传天下!”
“这不可能……”
明远淡定道:“令尊当年求娶,就对你娘承诺,一定对这个孩子视若己出。事实证明,他的确做到了。”
“这不可能!”刘亮攥着刀,逼近明远,咆哮道。“你才多大,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不可能知道!你框我!”
“你临行前,送了她这支簪子,她送了你一只荷包,上面是她亲手绣的一枝并蒂莲花,还有一行诗,连理枝头,翠浪双影同,可怜孤飞明月夜,石榴花抱玉耔浓。”
当啷。
金刀落地。
刘亮失了魂般望着他。
明远轻声问道,“石榴抱籽,你不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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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光剑影,映在窗棱之上,厮杀之声逐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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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鼻梁高吗?头发黑亮吗?”
他痴痴地盯着谯婧,谯婧也被这个故事震撼,神思动摇,满脸惶恐,努力回忆脑海深处长兄的记忆,“他很英俊,很高,比我大很多,小时候经常把我举起来,逗我笑。鼻梁很高,但头发很软,爹爹说阿兄长得像娘,头发软的人心软。他文武双全,心地又好,机敏又稳重,所有人都很喜欢他,没有人不喜欢他。”
“是么,鼻梁高就对了,像我,像娘好,像娘的孩子有福气……文武双全吗,比我强,比我强,我从小不爱读书……”
“有福气吗,”谯婧神色黯淡下来,“若真的有福气就好了。”
“哦,他死了,对吗,听说他死了。”刘亮恍然间想起,前几年听说谯兴痛失嫡长子时,自己高兴地喝了三大碗酒,觉得老天有眼。“他怎么就死了呢?他是怎么死的。”
自己甚至还没有见过他,不,只见过一次,在那个小小的襁褓中,将自己的全部希望击碎的襁褓,他恨不得扑过去食其肉啖其血,他一眼也没有多看,留下被刺穿躺在血泊中的谯兴,一步一步离开了。时光若能倒流该多好,他多想背着光阴倒行,回到那一刻,抱一抱那个呱呱而泣的孩子,他什么时候蹒跚学步,他什么时候开口叫爹爹妈妈,文武双全?对,他什么时候被握着手写字,他什么时候能挽起弓?
“怎么死的?自然是被吐谷浑人杀死的。”谯婧想到那一日,哆嗦了一下,“吐谷浑人打过来,要我们的粮食、女人、和土地,要让我们做他的蜀国,阿兄自然上了战场。”
“好孩子,告诉伯伯,他在战场上怎么样,他勇敢吗,退缩吗,他害怕吗?”
“阿兄能当百人敌!他以王子之尊,冲锋陷阵,一马当先,宁死不退!最后面对十倍于己的吐谷浑大军,被汗王羞辱,引刀自尽。”
“好!像个男人!不愧是……”我的儿子。刘亮突然哽住,泪光在眼眶中打转,忽然神智错乱一般捂着脸,“何必呢,没有必要,你还小,不该这样,大丈夫能伸能缩,受一时之辱又如何?胆小一点又如何?你害怕吗,孩子,你害怕吗?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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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忽然想到侯婴先生,当年江州的后院里,与他闲谈一般将其各州风土人情和老旧故事。
天下没有先生不知道的秘闻。
他想到那些年,先生为了一个义字,持箫仗剑,踏遍九州八荒。
见过那么多浓烈的爱与恨,最后都化作夏日午后的机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