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三章 别故人（2/2）

忽然门子来报，有乞丐要来祭拜。

“请。”

公卿乞儿，明远同样感激。

来人的确一身布衣短打已经破破烂烂成了絮状，勉强蔽体，满面黑灰，与乞丐的确别无二致，但他一开口是标准官话，“秦州姚光致奠。”

然后竟从破烂的衣衫里掏出一枚小金饼，足够买全套丝绸的金饼，放在奠桌上，拈了香，洒了酒，向明远拜礼。

一直怔怔看着他的明远终于反应过来，急忙回拜还礼。

“向辉兄！你怎么来了！”

秦州距此千里之遥，是大楚国最边缘贫瘠之地。时人路途艰险，不说山匪恶霸水土疾病，就算花销也不在小数，姚光寒素之家，莫不是变卖了家当才筹来的路费？这么远的距离，是一听闻消息就即刻上路日夜兼程？难怪将自己搞得乞丐一样。

明远低头再拜，藏住盈眶热泪。

“杨将军提三尺剑，安定天下，外击胡虏，内平道乱，所举之策，也是造福万世之法，正是我等学人楷模。消息到处，老幼啼哭，各州各郡百姓自发为之建祠祭拜，我等同窗，岂能不来吊唁？”姚光又一躬，解释了自己来意，祭拜结束就打算返程，继续依靠乞讨走完这千里归途，“载辰保重，姚光就此告辞。”

“姚兄稍等！”明远急忙唤住，叫人取盘缠给他。

“不必，君子立身于世，自有活法，我还有口粮。”姚光打开肩上褡裢，给他看里面剩下的一小把粟米。

正在此时，门外高声唱道，“摄政王大司马大将军到——”

府内人人奋而起。

桓奇一身光鲜朝服，得意洋洋走进灵堂。

他刚刚逼死了最危险的对手，悉数瓦解了残余势力，扶持了没有亲族孤零零的傻子小皇帝坐上皇位，完全掌握了朝廷大权，百官雌伏，天下顺从，连皇帝都得称他一声相父，予取予求，除了朝堂不姓桓，再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他此刻自信到了极点，杨钧都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挡住他呢？

有。匹夫之孤勇。

“孤来祭奠长平郡王。”

“卑鄙小人！你还敢来！”守在门边的季哲看见桓奇恨得脸都扭曲了，突然连鞘拔起佩刀，直扑过来，要与桓奇同归于尽。

但没挨到桓奇就被他身边护卫一拥而上按住了。

“行刺摄政王，罪当诛！”

桓奇负手而立，悠然望着明远。

他早就见过明远，那时候还是个少年，温润如玉英气蕴藏，但今天的明远，一身素色，身形单薄料峭，面容憔悴，弱不堪衣却别有风骨，竟有一种动人魅力。

明远闭了闭眼，被左右搀扶起来，快步走到桓奇面前，微微低头，撩起袍角，跪在当面，“季哲哀痛过度，举止错乱，灵堂不宜见煞，请摄政王高抬贵手，饶他一命。”

说完整个人伏身下拜。

四周众人，包括被按住的季哲，都狠狠咬着牙，看明远跪拜桓奇。

桓奇听得心满意足，连脸上的疤都舒展了，他不做声，看着明远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才轻轻哼了一声，“既然载辰这么说了，孤就不跟这种莽夫计较了。”

他径直向前，抬腿从明远头顶跨了过去。

径自去上香祭拜，“杨定北呀杨定北，就算你文武双全长平公子，又能如何呢，还不是年纪轻轻就自寻死路呀。孤会叫人给你多烧些冥钱，你到了底下，好好享用，趁早喝了孟婆汤，投胎去吧，说不定赶早还能抢个好位置。”

杨府中人，一个个牙齿咬得咯噔响，却敢怒不敢言。明远已经回到主位，死死攥着衣襟下摆，依礼回拜。

还没来得及走的姚光都看不下去了，直斥桓奇，“桓公既为天下尊者，当知死者为大的道理，岂可戏谑灵堂，言辞不敬！”

连明远都惊诧抬头，想上前制止。

桓奇却看他一眼，反而放声大笑，“长平王府孤苦至此，已经连叫花子都收容了吗？”

他大笑着离开，走时抓了一把方孔黄纸钱猛然一撒，自杨府天顶纷纷扬扬落下。

伴随着他快活的笑声，愈发凄冷寂静。

·

停灵七日，诸家人问明远葬于何处。

杨府早已知会，蛮夷血脉，不得葬入家族领地，玷污家声。

明远冷笑，难不成杨钧稀罕。

正在此时，桓奇终于下旨，出乎意料的是，并未处置明远，反而擢升左仆射、左民上书、卫将军，从二品官。

明远看过圣旨，没有摆起香案供奉，反而递了回去，又从袖中取出一表，“明远德薄，不足以承担重任，请陛下和摄政王许我挂官归隐，为杨将军守灵，情愿结庐山中，枯老终身。”

桓奇不许，改封持节都督，仍是二品。

但许他离京。

·

于是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明远离开了建康。

这个给了他无数欢欣，也带给他无数血和泪的地方。

来时他与杨钧并肩骑行，一路谈笑风生，神采湛然，身后三千铁骑，横行天下。

离开时他孤身一人，骑着一匹牡马，护送一架马车，车上只有一口棺木。

当年初到建康，他是一个人。如今，兜兜转转，他又变成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