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夜访(二)(2/2)
李山泽叹息,这声叹息来得很晚而轻微,一时让人恍惚不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你离开的那天也下着雨,和今天一样。”
林虞近看着她,灯光下女生的眼睛似乎蒙回了一层水雾。
他终于有了难过的情绪,小女孩长大了,外貌和他一直想象的没有多大出入,但在得知莱昂纳多为她所杀,继而想起莱昂纳多的死状后,他也明白,自己曾经做下的选择是怎么改变了她本可能有的内在性格,甚至品质。
林虞近什么内心话也不想口头对她说出来,只是说:“我记得。”
“你还怀念那两个人吗?你还怀念白辰和吕檬吗?”
“他们出现在我的梦里过。”
“什么样的梦?”曾经李山泽和林虞近说话需要仰头看着师兄,现在她就这样坐在他的面前,似乎在她眼中,他还带着令人欣喜而且安心的光芒,但已经像快要熄灭的烛火了。
“我们回到了年少的时候,”林虞近说着也微笑起来,他的目光没有聚焦,不知看着何处,“我十一岁那年去谛青山,很快认识了白辰,那天他背着一个书包,只是假期结束回山上,也是全家出动来送。我比他大几个月,但比他晚进谛青山,师父说在外面我要叫他师兄,私下他要叫我哥哥,可我们总叫对方的名字。没过几个月,吕檬上山了,穿着蓝色的连衣裙,不见她的家人,带她来的长老据说是她父亲的朋友。总是梦到我们三个小时候的样子,划分派系时吕檬去了南惟派,我和白辰留在北陌派,有一天师父把你带过来,吕檬说你是她的直系师妹,和她一样过来由师父教导辅修武术的,我还梦到过你活了下来,甚至梦见过你长大的样子。”
“什么模样?”李山泽有些好奇。
“没有现在的这么......虚弱。我梦见长大的你,像小时候那样活泼,或者,正直的嫉恶如仇的一个热血女青年。”
“嗯,我常常热血的。”
“大部分梦到的和实际发生过的相关,就像我的记忆被改编成一个差不多的故事,有时候我醒来便会好奇,因为我一直等着他们来向我控诉的那一天。”林虞近把茶杯放回茶几上,这个年轻的前谛青山的弟子看上去符合二十四岁的年纪,但是观察他的眼神,又觉得他过早的老去。
“我以为你不会愧疚。”李山泽靠到沙发背上,她有些难过,却努力不表现出来。
“我不会愧疚。”林虞近看上去和李山泽记忆中的一样,意气风发,健康,果真没有心理负担的活了这么久。
“承负说”的前身是“善恶报应论”,他并不在乎报应?李山泽也不想在乎报应,因为她认为报应是她和李屏玚共同承担的,这就让她可以稍微的心理平衡,但是口是心非发生在各个方面。
李山泽盯着他,就像要把这些年错失的目光一一补上,她说:“看来还是得愧疚啊,不过并不是对我们,白辰和吕檬死了,我却活到了今天,你面对效忠的斯尼德克尔家族,不会觉得惭愧吗?”
林虞近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或者说他从未被她咄咄逼人的质问,他只是说:“对啊,你却还活着。”
“不用说我是什么罪孽,我早就知道了,耳朵都快听得磨出茧啦师兄。”李山泽仍然使用着这个称谓。
“有时候杀人,不知道本身是罪孽,还是为了减少罪孽。”林虞近说,“除了莱昂纳多·斯尼德克尔,还有谁?”
李山泽回忆了一下自己挂在窗户上的娃娃,说:“解禁后再接的任务,都和这些无关了。以年龄限制还是有的,所以我一直是和他人合作,不过,”李山泽说得随意,“虽然不喜欢,但还是不厌恶团队合作,我知道长老们更多的是想让人在一旁监视我的状态。我杀了一些人,准确来说其中有一部分的人,还有一小部分的东西要送回他们的世界,那些人总在梦里出现,我没你那么好的心理素质,你能梦见美好,我只能梦见死后的他们来找我。”
林虞近并不想对师妹说任何带有安慰意味的话,他们六年前就成了敌人。
他将关于灵童的消息报告给血龙计划中的斯尼德克尔家族,在斯尼德克尔家族正式做出行动除去灵童的那一天他也离开了谛青山。
“你没有看到过现场不是吗?”李山泽压抑住了内心翻滚的狂潮,如那些真正深藏不露不悲不喜面无表情的绝世之人,心里是海浪翻滚,眼睛却像夜空中注视着海面的明月。“你有没有听斯尼德克尔给你讲那天的情况?”
林虞近放慢呼吸,说:“白辰和吕檬死了,你掉下山崖,莱昂纳多花了一个星期来找你,搜索无果,他回到斯尼德克尔家,家族以你没有死亡等几个假设重新部署计划,莱昂纳看上去与世无争,把与世无争换成生无可恋也可以。如果有家族事务需要他去执行,他的眼里会很有光彩,其余时候就沉迷于收藏古董和动植物标本,无法确认你是否死亡的他觉得任务失败了,那是他唯一一次失败,此后也闷闷不乐,他跟我说,有生之年希望还能见你一面,弥补那时候没杀掉你的失误。”
“听上去他对我深恶痛绝啊。”李山泽觉得这个成语用得不恰当,“不,应该是恨之入骨。”
林虞近说,“更多的是对于自家的忠诚,一个对功名没什么兴趣的人就只能是因为爱自己的家族为家族服务了。”
李山泽说:“我出现在他面前,他很快就认出了我,第一反应居然是微笑,委实说那个二十七岁的英国人在我眼里很有魅力,银灰色西装,高个子,深棕色头发,蓝色眼睛,笑容迷人,如果那天是我第一次遇见他,我想我会喜欢他。”
“女生喜欢他并不是一件好事。”林虞近说,没有解释刚才的那句话,他说:“在掉下山崖之后你去了哪里?”
“水流太快,我被冲走了,在河边醒来走进丛林又生病,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谛青山,那时候起,吾日三省吾尔,你为什么那么做,什么时候投向了他们的阵营,又是什么让你下定决心背叛谛青山,最终导致你朋友的死亡,哈,”李山泽笑了,低头说:“朋友?真是个令人无言以对的词啊,”她抬起头来继续说:“甚至今天早上醒来,我也在想这些问题,现在我看见你了,却觉得又不需要再问了,今天我不是来审判的。”
“是裁决。”林虞近的声音发生了变化,他很虚弱,忽然间他就变得虚弱了,意识似乎在一瞬间崩溃。
李山泽看着男子,现在他的脸色苍白,整个人也不复今天刚见到时的俊朗健康,好像灵魂都被抽走了一部分,睡袍撑不起般的披在他身上,林虞近在谈话的过程中陷入了不可逆转病态。
今天刚看到他时觉得和六年前没什么差别,就像波兰电影《自杀空间》里的那个黑发少年,随便笑一下也能勾魂摄魄,盯着他的眼睛和笑容,就会不知不觉的走神。
现在,一场谈话把六年甚至六十年的光阴丢在他身上,让他知道并不是只有李山泽在成长,或者在衰亡。
李山泽说:“是的,林虞近师兄,是裁决,而且很可惜,我没有成长为你梦里那种正直的人。”
林虞近的眼神复杂,掺杂着失望。他打开门看见她的时候是欣喜的,以为等到了自己期待的,最合适他的结局,他觉得李山泽是来光明正大的报仇的,也做好了输给她的准备。
林虞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在谛青山的修行让他知道如何调整内息发挥内力,把剩下的时间再延长一点。“我以为,你会像裁决莱昂纳多那样和我对战。”
他当然没有在茶里下毒,下毒的人是李山泽,就在他离开客厅的那段时间里。
李山泽不知道林虞近去一楼做什么,但她还是要实施自己的计划,不在乎正大光明与否,达到目的比什么说辞都强。
“别开玩笑了,我没有这个胆量,凭我怎么可能赢你。”李山泽并不看他,伸手提起靠在沙发旁的二胡琴盒,按下暗扣,从一端抽出通体黑色的剑,剑光清冽,壁炉里火焰在剑身上的反光随动作流转。“我没有这个自信能够打败你,所以只能用这种卑劣的方式了。”
这种话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她不追求别人对她施以褒义形容词,只想达到目的。李山泽几乎不说脏话,以前有人好奇这么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姑娘是不是有语言洁癖,她确实不说脏话,觉得被人用语言攻击时用难听的话骂回去太容易了。
她拿起长剑端详,仿佛是在对剑说话:“那一天,白辰师兄要是带上了湛泸,就不会被莱昂纳多杀了吧,”女生随即笑道:“最后我砍下了莱昂纳多的头,心里就舒服了很多。”
看到长剑时,林虞近的眼睛以超过药物作用效果的速度黯淡下去,但是又像猜测被证实一样无奈的笑了笑。
“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
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
历史上这把剑因宽厚祥和而著名,据说欧冶子铸成时抚剑泪落,因为他终于一偿夙愿,铸出了一把无坚不摧而不带丝毫杀气的兵器。君王不再,谛青山上的湛泸剑是北陌派中作为高阶弟子之一的象征,但带有仁慈的象征意义,林虞近便觉得在李屏玚灵童的手中颇为讽刺。而且李山泽毕竟不是北陌的弟子,她得到了湛泸剑,又该引起多少弟子的不甘和怀疑?
女生抚摸湛泸,以掌为绒布擦拭剑身,刀刃割破皮肤,混杂着黑色杂质的血液流出来。
同样的有血液从林虞近的嘴角溢出,他抬手擦拭,整理本来就很服帖的睡袍。他看见李山泽伤口流出的血液,为什么是那样的颜色?为什么主修术法的南惟派弟子李山泽会升为北陌派的高阶?实力在南惟派中阶却有高阶的称号?林虞近想起李山泽刚才所说的:她无法突破术法的障。
他问:“你死亡过?”
“是的。”
林虞近没有说话,思考着她现在是什么。虽然她的家人能把她变成吸血鬼或者僵尸,但林虞近不相信在上一个灵童尹惜川的事故发生后,巴托利家还会这么做。
“我还是一个活人,按照谛青山对于灵魂方面的分类,我是一个......”
“一个碎魂者。”林虞近凭在书上见过的知识推测出这个分类。他曾经以为李山泽是李屏玚的灵童,仅此而已,但是显然碎魂者的身份更为复杂。
碎魂者这种偏向于“鬼”的人类不是什么唯一,不是千年难得一遇,李屏玚也有过很多任灵童,但作为碎魂者的灵童这是第一个。
“我没有完整的灵魂,”李山泽说得很慢,好像有人在一边用笔做记录所以要等一会儿。“除了我家人,师父和山主,其余能知道那场事故的,都以为他们两个被杀而我侥幸逃走,只是后来进了丛林生病了,实际上中间还有一段,我掉下山崖掉进河水,淹死了。”李山泽说这些的时候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就像在背历史书上无聊死板的知识。“替死咒在我这个碎魂者的身上生效了。”
“白色术法替死咒,居然会在碎魂者身上生效。”林虞近喃喃,“替你而死的,是白辰和吕檬?”
“你要我说是其中一个,或者都是,或者都不是呢?”李山泽低垂眼帘,“有时候,我会想替死的是那天被白辰杀死的人,但是无论是否这么觉得,都很愧疚啊。”
若替死的是吕檬白辰,那李山泽就是直接的凶手,若替死的是对方,那两个年轻人也照样遭到了厄运。李山泽不再伪装了,松懈下来,流露出难过的情绪。
“李屏玚有独立的存在吗?”林虞近问,他明明就要死了,却很在乎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啊,”李山泽坦然,“本该属于我的剩余的灵魂也许在某处游**,也许在李屏玚身上,我若死亡,她就得到了所有,她一定会比我还棘手。作为一个被称为魔的存在,她有可能以单独人形出现,也有可能通过我的身体和灵魂来复活,所以那一次还真是幸运啊,居然只是单纯的淹死了,没有任何恶化,醒来后,我还是我。”
“还不问我斯尼德克尔家族吗?”
“嗯,我知道一些,他们有军队,秘约联盟向其发过邀请但被拒绝,而且他们家族成员均为纯人类,一个人类家族控制着大量非人类佣兵。”
林虞近看着她,没有接话,因为李山泽这时候站起了身,就好像在表示他的生命已经进入了不容乐观的倒计时,她要进行裁决了。李山泽也没有再说什么,她站起来后就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李山泽。”
她转过头来,因为今天,也是六年后林虞近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很平淡的语气,没有曾经叫她的时候她能感受到的宠溺,也没有任何负面情绪,就好像两个人刚认识不久,叫对方名字的时候该有的距离感。
“记得你小时候,没有这么自信的。”林虞近笑了笑,这才放松般地靠在了沙发靠背上。“很好,但不要过分。”
女生没有看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想起杀死莱昂纳多前,他也是说:“小姑娘很不错不过有些张狂,能收敛一点就好了。”李山泽突然不忿,为什么总要听到快被自己杀死的人的教训?她装作心不在焉的回答:“嗯,谢谢师兄教导。”
“雨下大了。”他说出这么一句话。
她愣住,停在原地刚想转头去看他,又忍住了,视线偏移到窗户,雨水汇成小水流不断地从玻璃上滑下,再也看不清外面的世界,室内很温暖,外面又冷又黑暗。
仍然没有回头,仿佛为了看清外面的世界而认真的看着窗户,“是的,雨是下大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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