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贝德福德先生飞入无垠的太空(2/2)
不可思议的是,我在太空中度过的这段时间与我生命中的其他时间没有可比性。有时,我仿佛是坐在一片荷叶上,如同神明一样经历着无限的永恒,又仿佛从月球到地球的旅途只是一次短暂的停顿。事实上,这段旅程相当于地球上的几个星期。但我已经厌倦了忧虑焦心、饥饿或恐惧。我飘浮着,以一种奇怪的广度和自由思考着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思考着我的生命、目的和我存在的秘密问题。我似乎变得越来越伟大,失去了一切运动的感觉,在群星之间飘浮。在我的思想中,总是感到地球是那么渺小,以及在地球上的生命同时是那么渺小。
我解释不清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毫无疑问,这一切都直接或间接地与我当时奇特的身体状态有关。我现在把这些情况写下来,只是希望它们发挥应有的价值,我并不加以评论。最突出的特点便是我对自己身份的普遍怀疑。如果可以这么表达的话,那我要说,我从贝德福德身上分离了出来,我看不起贝德福德,觉得他微不足道,而我只是偶然和他扯上了关系。我从很多方面看待贝德福德,我既觉得他是个蠢货,又觉得他是个可怜的畜生。我以前一直在心里觉得他是我的骄傲,觉得他是强而有力的人,现在我不仅认为他是个蠢货,而且简直是个浑蛋。我回顾了他的学生时代、青年时代、第一次恋爱,我感觉自己是在观察一只蚂蚁在沙地上爬……我感到遗憾的是,那段清醒的时光仍然让我记忆犹新,我怀疑自己能否恢复年轻时的那种强烈的自我满足感。但在当时,我并不因此而痛苦,因为我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信念,我相信我其实不是贝德福德,而只是飘浮在宁静太空中的一颗心。我为什么要为这个贝德福德的缺点而烦恼呢?我不对他或他的缺点负责。
有一段时间,我与这种非常怪诞的错觉做斗争。我试图唤起那些生动时刻的记忆,唤起那些温柔或强烈的情感来帮助我。我觉得,如果我能回忆起真正痛苦的感觉,这种越来越强烈的人格分裂就会停止。但我做不到。我看见贝德福德从大法官路冲下来,帽子戴在脑后,燕尾服飘着,准备参加公开考试。我看见他在人群中躲闪、碰撞、敬礼,而其他人都和他一样,看起来和小动物差不多。那是我吗?我还看到,就在那天晚上,贝德福德在一位女士的起居室里,他的帽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亟须擦一擦,他哭了。那是我吗?我看见他与那个女人时有各种不同的态度和情绪,我从未感到如此超然……我看见他急匆匆地跑到林姆尼港去写剧本,和卡沃尔搭话,穿着衬衫制造球形舱,因为他害怕去月球,便走去了坎特伯雷。那是我吗?我不相信那个人是我。
我仍然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因为我此时孤身一人,处在失重状态,还失去了抵抗意识。我一次次撞到舱体上,捏自己的手,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我一直用这样的方式努力恢复抵抗意识。除此之外,我还开了灯,抓住撕碎了的《劳埃德新闻报》,又读了一遍那些真实无比的广告:广告上有一辆卡特威牌脚踏车,一个有钱的绅士,还有一个卖“叉子和勺子”的落魄女人。毫无疑问,他们是真实存在的。我说:“这才是你的世界啊,你是贝德福德,你将会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余生。”但我内心的疑虑仍在继续叫嚣:“看报的人不是你,而是贝德福德,但你知道,你不是贝德福德。这就是问题所在。”
“见鬼!”我喊道,“如果我不是贝德福德,那我是谁?”
但从这个方向思考,我得不到任何救赎,最奇怪的幻想飘进了我的大脑,怪异模糊的怀疑犹如黑影一般在远处隐约可见……你知道吗?我有个想法,我不仅游离在地球之外,我还在所有的世界之外,不受空间和时间的制约,而这个可怜的贝德福德只是我用来观察生命的一个窥视孔……
贝德福德!无论我怎样否定他,我都与他有着紧密的联系,我知道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无论我是什么人,我都必须感受他欲望的压力,同情他所有的喜怒哀乐,直到他的生命结束。贝德福德死了之后……又怎样呢?
对于我这段非同寻常的人生经历,我已经说够了。我在这里讲这些仅仅是为了表明,一个人孤独无依,远离其所生活的星球,那受影响的不仅是身体每个器官的功能和感觉,还有精神的结构,它们会受到不可预料的奇怪干扰。在浩瀚太空航行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种抽象的事情,疏离而漠然,成了一个愁容满面的自大狂,在满是恒星和行星的虚空中穿行。我即将返回的世界、月球人的蓝光洞穴、他们罩着头盔的脸、那巨大怪异的机器以及卡沃尔无助地被拖到那个世界后的命运,对我而言全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最后,我终于开始感觉到地球对我的吸引力,它把我拉回到了人类的真实生活中。此时,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我终究还是贝德福德。在经历了种种惊心动魄的冒险之后,我回到了我们的世界,我九死一生,才返回了地球。我开始琢磨我将怎样着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