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2/2)
“倒也不是故意隐瞒。”连榷淡淡解释道:“我的精神力时有时无,在基地遇到你们的时候我已经没有精神力了,回来后一直忙,肖钦他们没提,我一时也忘了。”
何松对他的这番说辞倒是无所谓,“我想过,你的精神力应该没有消失。不论是赛天宝,1712,还是我,我们的精神力都不会消失,你可以理解成我们身上有一个可以不断再生精神力的能量舱,而你身上没有,所以精神力于你而言就像电池,你必须不断充能才行。”
白炽灯的光落在连榷眉眼间,营造出几分冷意,他看着手中的圆管试剂,若有所思。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
“八九不离十吧。”连榷倒是与何松观点一致,轻轻一晒,“可惜我要用这东西,还是得跟上面打个招呼。”
何松不清楚里头的弯弯绕绕,也不掺和。他退一步倚在墙上,放松了姿态,与连榷又说起赛天宝失控的事:“......今天他本来就有些不对劲,1712跟我说一轮实训前他就险些失控了,你让他出去休息的那阵儿,傅老师跟他谈了谈,嗯——他可能......”何松一边思考一边说,这个问题他说不好,他不明白赛天宝的想法,简单分析了,但心理方面的、情感的事与科研工作在复杂方面并无共通之处,他说:“或许你可以找温医生咨询一下?我听说温医生在心理干预方面也很厉害。”
“不用,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连榷说。
“哦?”何松抬眼看他,从他的话里似乎听出了心疼和无奈?
“赛天宝很聪明,小时候跳过级,失踪的时候才二十岁,但已经快读完大学了。”连榷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是温柔,似乎提到这个人,就忍不住轻声细语,“他的家庭也有些特殊,没有血缘关系,他是被收养的,这家人原本的孩子在智力上有缺失,所以赛天宝有些不善于跟人打交道,他很机敏,很乖巧,但到底还是个孩子。”
何松惊诧,赛天宝二十四岁了,不论是外形还是心智,都是个成年人,连榷这是心眼歪到了太平洋?不然怎么能说出“孩子”这两个字来?
连榷心里微酸。社交对于大部分人都是不简单的,八面玲珑的人更是少数,察觉对方的情绪、给出正确的反应——有些人一辈子都掌握不好这两项基本社交能力,更何况这些实验体长年待在基地里,与外界隔着大片的空白。赛天宝说过,连榷是他与外界唯一的纽带,当时连榷只认为他这话的意思,是说自己是帮助赛天宝离开基地的唯一机会,事实也是如此,但眼下,就像是被人类救助的野生狼崽,养好伤后总得回归山林,却徘徊着、犹疑着、恐惧着,进退两难。尽管在崇山峻岭间摸爬滚打了多年,但在人类的钢筋水泥走过一遭,别的野兽闻见了,总会闻出异类的味道。
“你跟赛天宝......”何松突然道:“是那样的关系吗?”
“......嗯?”连榷没听清。
“你们特别亲密。”何松浅浅一笑,又问了一遍。
“......”一晚上都应对自如的连榷忽然说不出话来。他和赛天宝是什么关系?他们确实很亲密,同吃同睡,但赛天宝早就不是那头天天趴在他怀里的小猪崽了。连榷承认自己对赛天宝过分的关心和在乎,并非因为赛天宝曾是只奶猫,一头小猪崽,他就撸毛成性,而是他的占有欲和保护欲在作祟。那赛天宝是怎么看待他的呢?
何松:“我只是想提醒你,他很依赖你,你是他的一大精神依托,不要伤害他,你自己也别出事,不然我也说不准赛天宝会不会崩溃暴走。”
“......嗯。”
两人没有再说更多,1712来寻何松,还给何松带了一瓶温热的甜牛奶,何松说怎么能在厕所吃东西,接过甜牛奶又笑着和1712走了。连榷则去探望昏迷的伤员,黎明前才返回宿舍。
“你回来了。”赛天宝听见开门声,一骨碌爬起来。
连榷把他摁回被窝里,“怎么不睡?”
赛天宝握住他的手,“睡不着,你手好凉啊。”
“没事。”连榷要抽回自己的手,赛天宝不让,还拍了拍床板要给他挪位置:“被窝热的。”
若是之前,连榷可能想也不想地就躺下了,但现在……连榷顶着赛天宝期盼又不安的目光,将掀开的薄被重新掖回去。
“还难受吗?”
赛天宝摇摇头。无声地笑了笑,两只瞳仁在昏暗中像宝石般明亮。连榷不禁走神。
“……”赛天宝把世界划分成两部分,一部分自己一部分自己以外,连榷被他安置在“自己”的范围内,只要有连榷在,他总会觉得安心些。连榷却想得更多,他想着野生幼兽总该重返自然,不能操之过急,又想着这只幼兽对自己的依赖到底是不是喜欢。
“连榷?”
连榷回神,看见赛天宝神情不安地望着他。
“我刚刚去看了张汨。”连榷说,张汨就是那名伤员。
“嗯。”赛天宝垂着眼睫,原本他拢着连榷的手,现在变成连榷裹着他的手,凉意散去,两双手都暖了,“他怎么样?”
“挺好的,没大事。”
赛天宝的眼睫颤动,陈皮来看他时也说张汨没事,但赛天宝已经回过神来了,他想到自己今天险些杀了人。“我给你惹事了。”赛天宝艰难道,千万话语朝着一个出口挤去,最后全堵住了。“我错了。”他也想去给张汨道歉,只是不知道张汨看见他会不会更害怕。
连榷没有立刻说没关系,迟疑了几秒,还是伸出手把人搂进怀里,是从他头顶、轻轻地抚向脖颈、后背,一下一下顺着,安抚着。连榷有些僵硬,赛天宝却像等待了很久,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埋进连榷的怀抱,像过冬的松鼠回到了自己的洞穴,抱住了最大的那颗松果。
赛天宝说:“我本来觉得我已经变得很厉害了......”他的声音又轻又软。何松说绿制服的实验体实力或许都在他之上,赛天宝回忆了那天的交手,确有这种感觉,而现在他要面对的不止一两个实验体,而是不知道多少个实验体。中午小憩的时候,他梦见自己打不过又跑不过,大脑炸裂而死,画面血淋淋的,活像之前忆起的那只诡异的兔子。
“你是很厉害。”连榷很自然、很肯定地对赛天宝说:“你已经很厉害了,不要有压力,你不是孤身奋战,他们只是突然接触精神力,有些不习惯,给他们一些时间就好,你看我,看温庭烟,施诚人或者肖钦,习惯了也就接受了。”
“嗯。”赛天宝还是垂着眼,眼睫一颤一颤,像暴风雨欲来时压在枝头的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落下瓢泼大雨。他抬起眼来,连榷看清他眼底并无泪意,只有飞逝的流光。
或许是因为赛天宝是实验体,他时时刻刻觉得自己和普通人不一样,小心地紧绷着自己,不敢贸然释放精神力,怕靠近一点,就会被别人认为是进犯。这种小心翼翼并不是空穴来风,整个科研中心,有谁不认得他们呢?就算是何松所带领的科研组,也有对实验体饱含戒备的人,不仅是赛天宝,何松、1712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如果不是因为何松在科学界声名显赫、又需要以实验体来抵抗实验体、一切又那么迫在眉睫,他们的处境怕是更为艰难。在一些人看来,实验体必须被限制活动、必须被保证足够安全、足够听话,他们沉重的、思索的目光打量过来时,忧虑、质疑、惊惧、戒备都毫不掩饰,化成了无形的枷锁,每每这时,赛天宝总是低下头,或者看向连榷,假装毫不在意。
科研中心人来人往,不过几天功夫,赛天宝压力倍增,就像被一张无形的网兜住了,密不透风,呼吸困难。
连榷看在眼里,1712与何松时刻形影不离,相较之下,赛天宝的压力更大些,只是他阻止不了人类面对未知事物时的抵触和怀疑,唯有日久见人心。
“别担心,我陪着你。”连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