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阿律(2/2)
话里徒添寞然。
谢冉睁开眼睛看着他。
他便携着柔柔的目光看她,继续道:“你自小受尽宠爱,先帝、父母、亲族、世交,这些人的滔天宠爱都毫不吝惜的投放在你身上,明威侯暴毙之前,你从未品尝过一丝一毫的不如意。我对你的爱意,就始于对你顺遂优渥成长之路的羡慕。这些,从来就是我没有的东西。”
年幼丧母,养母既有亲子,又因稍似嫕德皇后之故,盛宠优渥,陪王伴驾少有闲暇,自然没有多少心能分在这个异出之子身上。谢冉一直都知道,在先帝七个儿子之中,艰难长大的唯有这一位六皇子,也正因如此,她自小于后宫出入行宿,同这些皇子公子一起长大,才会多分了一份心思去对他好,如今想来,倒真不知究竟是对是错了。
他接着道:“后来,你对我很好。挚友、亲人般的情感,我眷恋又依赖,我就想啊……如若我这一生能得你,那自小受到的再多的不公与苛待,也都不是不能忍受的了。……我想,只要我能得你,过去那些我就都不计较了。”
不贪心的人只贪了那么一样,却偏偏求而不得。
她想,若是没有父亲的事,那自己此间听着这些话,应当是会有设身处地之心,同情怜悯之意的。
然而眼前,她却连设身处地这四个字都觉得罪孽。
双手在脸上扣了半天,她狠狠一抹,咽了两口气,这才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谋反之心的?”
他给出的是一个情理之中,却在她意料之外的答案。
“一直都有。”
谢冉无力又冷漠的哼笑了一声。
他又问:“那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防我的?”
想了想,她道:“从陈郡回京之后。”
说着,笑了一声,又道:“但其实……你早就输了。”
杨律面露不解之色。
她先问了句你还记得汲媚么?见杨律点头之后,眉眼处忽的有些开悟之意散开,她便点头道:“当年你为我父亲解游丝之毒时的杀心,汲媚一早洞悉,青丘与母亲当时也都知道了。”说着,她低了低头,遮住眼里的情绪:“只是一直在瞒着我。”
闻听了这一回,杨律一直挺直的背脊稍稍松散了些,半晌叹了一句:“怪不得……”
片刻之后将情绪一敛,他便朝她问:“这件事上,你有没有其他想问我的?”
想来,自己也只有这一个为她释疑的机会而已。
谁知谢冉沉默少顷,却道:“前些日子青丘刚刚告诉我的时候,所有的愤怒、恨意之后,我确实有些问题想问你。可事到如今,我又觉得没必要再问了。”
也不知,是不是同谢蕤那番说话到底有点效用。
杨律闻言笑道:“是没必要了,没必要,毕竟你只要记得我起了杀心,并且如此作为了,那其他的的确不必再问了。”说着,他想起什么,眼里有光亮闪了闪,立即道:“那位汲姑娘既然一早洞悉,那么想来医术也该在我之上,那昭公之后……”
谢冉觉得好笑:“你亲自种毒解毒,难道还信不过自己的手艺吗?”
杨律怔住。
谢冉缓了口气,道:“母亲在你为父亲解毒之前曾与汲媚一见,当时汲媚与青丘皆不觉得你能尽解游丝,汲媚当时也提出了一种假设,便是你会以毒换毒,以夷彦留存的化换之法,用一种比游丝更烈——至少也是旗鼓相当的毒物化换下游丝的毒性。这不过拆东墙补西墙的法子,世间能与游丝旗鼓相当的毒,几乎也都是一样无解的,只是毒发的症状不同、时间不同罢了。”
“我不知母亲当时作何想,但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孤注一掷。”
她说:“母亲赌过一把——压着对你的信任,可最后却一败涂地。青丘不识你用以化换下游丝的是什么毒,但汲媚却诊得出来,那是兑血藤之毒。”
兑血藤,说来,倒还真不算什么烈毒。
中毒之人几乎无症无状,毒性伏在体内,犹如沉睡一般,只要中毒者心绪平和,能控制着不大喜大悲,那便与常人无所区别。反之,一旦中毒之人动了大喜大悲之心,则用尽天下良药,也都回天无力,再精进的妙手,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病者在月余之内一命归天。
那是,即便医尊夷彦在世,也只能是诊得出,解不掉的毒。
谢冉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若是父亲能余生每一天都心平气和,修身养性不动怒不激动,或许还真是能有很长的余生。”
然而,怎么可能呢?
彼时太后党未除,内忧外患,护国公身在其位,又如何能风雨不动?
她摇头叹气,看着杨律道:“你呀,解这一回毒,在我这儿占尽了好,过后波云诡谲间,也不怕毒不得发,父亲走在那个时候,不知内情的话,谁都不会怀疑。”
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评断一句:“这原是很精致的一回筹算。”
而杨律唯一没算到,只是汲媚这个人而已。
又是一段沉默。
恍惚间,她听到一声轻笑,直至看向对面人的脸,方才发现并不是自己听错。
此间,杨律周身都呈放出一种极尽轻松的气息,这样的姿态让她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过往十几年里,似乎,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他冲她一笑,跟着道:“光武昭公英明一世,可惜,你这一个女儿,终究只能制衡住一个人。”
“嗽玉郡主成了定元王妃,遏制我这份反骨的最后一份阻力也没了,你要我怎么能不恨?又怎么能不反?”
谢冉瞳孔缩了缩,唇瓣微微张合,最后盯着他问道:“我成婚之后,你除了恨,有没有解脱?”
这最后一份阻力不再,终于可以迈出谋反那一步了,你,有没有觉得……那才是理所当然的?
“……有。”
这一声出来,她闭上眼,深重的吐息了一回。
起身,她问:“你不想,给这半壁江山道个歉吗?”
杨律看着她,眼里有许多未尽的情意,却唯独没有她所期望见到的那一重。
——为这场生灵涂炭的歉疚。
“温王殿下,”她说:“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