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情深不寿(三)(2/2)
看似艰难,实则——也只有在这艰难之中,方才能有两分依傍。
“你不喜欢我,我就走了。这一回你不拉着我,我就去寻别人啦!”
那一年,月下府中,少年站在敬成公的灵前,叔侄一场,拿出的却是鼓盆而歌的架势。蹦跶游走,就凑在自己跟前说了那样一番不敬言谈,随后还眨巴着那双冠世无俦的眼睛问:“——小修,你真的不拉着我呀?”
王修后来想想,自己当时能耐住性子没将跟前的火盆直接扣谢鸣脑袋上,真算是一等一的涵养了。
“……别闹。”
抬眸与他对视那么一眼,最后,他也只撇下了这么两个带着规训意味的字。
可谢鸣却没有就此打住。
——这个人呐,好像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应时当令。
他踱了两步,站在敬成公的灵前默然瞻仰了片刻,最后绕到了王修身后,一双胳膊就拄在人家极是板正的双肩上——
“小修……”
他托着下巴在他耳边说:“这一回不是戏言,你松开手,我就真的不等啦。”
话音懒怠怠,却有冽然,一如既往的将所有的真心实意,都隐藏在那一团百无聊赖之中。
可王修却从来都知道哪重真、哪重假。
谢鸣在等着他回答,王修默然片刻,抬眼就看向父亲的灵龛。
他声色肃穆如常,连那点子播撒四方的温柔都吝于给予彼时的谢鸣。他问他:“我不松手,你又能怎么样?”
欢喜不过顷刻,谢鸣便愣住了。
“哈……”他满是嘲讽的笑意就在他耳边响起,鱼贯而入。谢鸣撤回手,转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问道:“世子修这是想跟我谈人子人臣的责任吗?……你跟我谢鸣谈责任?你谈了快二十年还没谈够?我犯了二十来年的法理,到今天你还觉得我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王修平静的抬眸与他对视,谢鸣却偏偏最看不惯他的这份风雨不动。
“王修,我是放浪形骸桀骜不驯,但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我无心于高门曜日,只愿谢氏太平无祸、家人安泰顺遂。除此之外,什么蝇营狗苟文成武德尽皆与我无关!我谢鸣这辈子只会对一个人负责——”他倏然一步跪了过去,双手扣住王修的双肩,恨不得将自己的目光嵌入他的双眼里:“我现在就问你——王修,你要不要做那个人?”
等待答案的时候,是最煎熬的。
而谢鸣,却倾半生都在等一个答案——至死未得。
“我没想跟你谈责任。”不知过了多久,王修垂首呼出一口气,谢鸣听到他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不松手,你我又能怎么样?”
谢鸣眉目渐深。
他说:“谢鸣,你心里是一丘一壑,我却身在这摊子蝇营狗苟之中,山不愿就我,我亦难就山。你问我喜不喜欢,可你怎么总不明白,喜欢之后的问题才是最难的。”
他纵有千言万语,可谢鸣入耳听到的,却只有那两个字:“喜欢……?”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生怕一句问出来终究成空。王修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话,心头百转千回,却到底未曾告诉他自己有多心疼。
最后,他只是摇头一记苦笑:“你看,你总是这样。”
说罢,他长出一口气,拉着谢鸣站起来,点燃一炷香交予他手,道:“给父亲上一炷香罢,临走的几天,他还总念着你呢。”
谢鸣呆呆的看着自己手中的烟雾缭绕,半晌,走过去恭敬祭上三拜。
那天,他对着敬成公的灵位道了一句‘王叔叔,对不起。’
起身,他看着王修憔悴的神色,眼中一恸拉过他的手,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王修看着两人叠在一起的手掌,心头一动,到底没有收回来。
他笑了笑,没有什么力气,却很真心:“你这不是回来了吗。”
谢鸣阖眸垂首,半晌无言。
“对不起。……王公英灵在上,按理我不该冒犯。原本……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给你添堵的,只是你给我添了二十年的堵,我有些险恶用心,也想让你尝尝这是什么味道。”他说着这番话,眸眼中还带着无尽风情生动,他对王修说:“这一回我不想再以你为先了,就这一次,我在你面前为自己一次,或成或败,都是最后一次了。”
他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最后问出一句:“——你真的,不喜欢我?”
那应该是王修这辈子最慢答出的一句话——
“没有……不喜欢你。”
最后,也只是这样一句话。
“是我对不起你,”此刻,王修跪在谢鸣的衣冠之前,一句句将话说得极缓,仿佛生怕隔了一个人间,三途之畔的人会听不清楚一样:“‘没有不喜欢’——我最终给你的也只有这一句话。这五年,我每天说一句喜欢你、心悦你、爱你、想你。谢鸣,你可曾听到过?……哪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