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昔年旧事(五)(2/2)
他含笑道:“为何高祖留着谢王不敢动?”
杨衍睨了他一眼,干脆道:“因为不可动。”
谢鸣垂眸一笑,又问:“那在明知不可动的情况之下,他又是怎么保全杨氏江山的?”
太阳穴似乎跳了一跳,沉吟半晌,他道:“……对立面。”
谢鸣的满意一点头。
“对立面。”他说:“陈郡与琅琊各掌文武,彼此牵制,亦彼此保全,这个对立面一旦打破,两家彼此妒恨就算了,做了这个出头鸟,就要做好不得好死的准备,细算太不值。”他微叹,摇摇头,修长白皙的手指又一次在玉如意上抚过,嘴里说道:“我惜命,这辈子,图个放浪美名也就罢了,文成武德,你找别人罢。”
他说完这些,杨衍似乎恍悟了些什么。
世子鸣大才槃槃,却从不行掌实权,踏遍四方军帐,指点智计,却从不触碰战功,游走六合八荒,十步芳草,却从不停留一处。
杨衍眉目不自觉间便已更深,心头袭上一股混合着愤怒与委屈的情愫,他问:“你觉得我会对你不利吗?”
谢鸣倒在榻上,闻言支起半个身子,朝他投来笑意悠悠。
“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我、称颂我吗?”他说:“就是因为与他人之间的交往,我从来不赌。”
杨衍眸中闪过一道厉光:“你是不信。”
不成想,谢鸣竟是坦然颔首:“我是不信。我也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非要钻这个牛角尖,为什么非要争一个圆满无瑕、求一个独一无二。哪有哪段关系能这样?过犹不及,用力过猛往往是没有好下场的。”
几年后的今天,站在望仙楼上,再度想起那一晚的杯酒夜话,杨衍甚至能记清谢鸣在说那番话时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后来,秦淮河临别时,那人轻抚着如意,却是对自己说:“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占尽天下好处。阿衍,坐在这个位子上,你要学着释怀啊。”
释怀……
暮色渐深时,圣驾来到坤德宫,谢弗听见禀报便有些意外,迎出去行过礼,启口便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按理说最近朝政繁忙,他一天到头不是议政就是听报,清明殿都睡了几天了,又怎么会在这个时辰到自己这儿来呢?谢弗问完,心里隐约生出些猜测,果然便听杨衍直接问道:“小妹来过了?”
谢弗有些无奈。
她使了个眼色,苏音带着宫婢退下。她这才点头道:“来过了。”
杨衍脸色不大好,能看出来有些着急,“你同她说什么了?”
谢弗看着他这样的状态,不由蹙了蹙眉,转身给他奉了杯茶,不答反问:“皇上这是怎么了?难道小妹去御前告状了?”
杨衍默了一瞬,方道:“朕从望仙楼出来,见她失魂落魄的正要出宫。”
她愣了一下,跟着便明白了。
去了望仙楼,怪不得此间心境如此波澜。
他又问:“到底说什么了?还是在太后那儿受了委屈?”
“是在我这儿受的委屈。”谢弗在一旁坐下,对他说道:“说起玉酒,也说起萧氏,难免她不痛快。”
这么一说,杨衍一怔,心下便了然了。
片刻后,他握着茶盏的手指渐紧,神色里倒是看不出什么端倪了,只是眸光依旧发深。
“……是朕让她受委屈了。”
谢弗心头觉得有些好笑,更是有些悲凉。
她轻声一叹,宽慰道:“往后她迟早会明白的。如今这些,也是不得已。她一个人心里不舒坦,总好过江山受难。”顿了顿,她说:“放心吧,往后都会好的。”
这一回,杨衍却没那么容易放心。
“也未必。”他微微抬头,目光投到远处,眉尖微蹙:“如若这次输了……”
话没说完,便被谢弗打断了:“皇上别说糊涂话。”
杨衍朝她看来,便见她笃定道:“不会输的。”
“会赢。”
谢冉出了宫门,轩车已走到乌衣巷口时,她朝外一看,便让车夫调转了马头,直奔紫宸府而去。
“……郡主!郡主您不能进!上将在室中议事,您不能进啊……!
闻玄在与沈傲等人议事,远远的听到外头有紫宸卫焦急阻拦的声音传来,眉宇不由微微一蹙。
“让萧放……”
他一句话没说完,外头的大门忽然被人撞开,视线越过堂中几人朝外看去,入目的便是谢冉那道赤红色的身影。
后面的紫宸卫跪地谢罪:“属下拦阻不及,请上将恕罪!”
闻玄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下去罢。”
堂中沈傲几人都有些发愣,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也不知此刻应当如何是好。闻玄看了谢冉一眼,回头继续将未说完的话说完:“让萧放坐住了高平不准给萧然让路,剩下的交给承光自行处置。”
沈傲抱拳应声:“诺。”
随即,闻玄点了点头,众人会意,便都依依退下了,临门处经过嗽玉郡主身边时,还都渐次抱拳示了礼。
闻玄从案后走过去,谢冉的脚步好像就定在那儿了一样,半点也没往前动。他心里涌上层担忧,来到她面前,抬手捧起她的脸:“怎么了?”
谢冉抬头看了看他,忽然一步撞到他身上,两只手臂环上他的脖颈,用了极大的力气。
闻玄一怔,身体相触间,这才发现她整个人颤抖的厉害。
他眉目一深,两手在她腰间收紧,给了她片刻的时间沉默,之后便低声在她耳边道:“……到底怎么了?嗯?……冉冉,跟我说话。”
那声音低醇轻缓,却蕴藏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谢冉闭着眼睛,眉间皱出了一道印子,在他如同咒语般的呢喃中,忽然叫了一声:“闻玄!”
声色急促,如同漂浮海中,抓到了唯一一段浮木。
他一手摩挲着她的背脊,一手抚着她的后脑,微一点头,应道:“嗯,我在。”
此刻谢冉脑中混乱已极,亦是煎熬已极,坤德宫里,谢弗最后的那番话还在耳边盘旋,让她想忘都忘不了。
——“你这么聪明,难道就没想过,萧尽悠她为什么敢那么做?她不是不知道这件事出来会造成什么后果,就算她自己能不要命,难道也豁得出整个兰陵萧氏吗?”
——“就算这些你没想过,难道你也没考虑过父亲当年为什么要放过萧氏?你想说父亲宅心不忍迁怒?可即便如此,光是降爵是否也太过仁慈了?……死的那个可是鸣儿啊!”
半晌之后,闻玄听到她说:“我都忘了有多久了,”
声音中传出一丝哽咽,她接着说:“忘了有多久,阿姐不曾叫过哥哥‘鸣儿’。”
她说:“那一年,如果不是我执意要他回来,他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