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2/2)
李健嫌弃地瞪了他一眼。
欧阳青追着李健问,“你就说我说得对不对吧!我老板贪财好色,不敢跟我老板娘离婚,因为我老板娘才是大股东;宇哥胆儿小怕事儿,就是不敢面对自己,还冠冕堂皇地说要给父母一个交代,扯淡呢!你说白,咱先不说那孕妇不找自己老公的问题来找白,咱就说肯定是白身边人搞的鬼,要么就是有心害白,要么就是自己胆小怕事儿还闲不住顺便害白,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我给你算得一清二楚。”
李健急了,“那为什么这些事儿都让我们摊上了,这些人都让我们遇见了,我们仨不说是百分百的好人吧,但也不算是坏人吧?”
欧阳青扔掉被啃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核,“那天底下飞来横祸多得是,夙世因缘各有因果呗。”
欧阳青说完这句话,不仅他自己迟疑了一下,李健和白落雁也齐刷刷地向他看去。人看向自己时,都以为自己异于常人,或因自己有某种不可言说的身体疾病,或因自己那见不得人的癖好,有的苦,有的闲,难安出祸端,又或因面子还过得去但里子碎成渣的家庭,再或因连面子都羞于被人见到的家庭,人们时而高傲,时而自卑,多半因为自己那常常可被觉察的羞耻之心而苦不堪言,欧阳青也是我们中的这样一个人。其实在他七岁以前,他是个骄傲的小王子,既因童年本就无有悲苦,也因他出生在一个高知家庭中,爸爸妈妈都是当地的大学老师,妈妈是西语系副教授,既漂亮又洋气,爸爸既教经济学也教古典文化,年纪轻轻就是博士生导师了。欧阳青七岁以前已经跟父母游过大半个世界,那时他骄傲极了,幸福极了,尽管他已经忘记了那些幸福的画面。就在欧阳青七岁那年,妈妈在一个平常的夜里突发心肌梗死被送往医院,他甚至不知道家里曾来了那么多的医护人员,也不知道妈妈在那个冬季寒冷的夜里被一路鸣笛的救护车送到了医院,一觉醒来他的世界就变了。这个他不想再次忆起的夜不仅让他失去了妈妈,也让他失去了一个完整的爸爸。妈妈离开后,那帅气阳光的爸爸消沉了好一阵子,那一阵子他被接到了奶奶家住,一阵子变成一年,一年又一年,最终他就在爷爷奶奶身边长成了大人。他十岁那年,爸爸还是在种种阻抗中遁入空门,那时他还不懂什么叫空门,也不懂爸爸为什么不再像从前那样带着他去游山玩水,而是自己住在山水之中。爷爷奶奶也不懂,他们比他还不懂,他们怨憎爸爸,他们把他带到山水之中,带到那个光头的爸爸眼前,他们让他自己看看自己的种子,想以此召唤他那内心里的情缘,他们在他和爸爸面前哭闹过,也大骂过,爸爸不为所动。爷爷奶奶说,他们从此没有这个儿子了,他们只有孙子,可他还是想有个爸爸。后来他稍大了几岁,他仿佛知晓了什么叫出家为僧,他想爸爸是要斩断和他的情缘,他觉得他做错了什么,一定如此。后来他自己常常跑去那所小小的古寺院,古寺院在一座百米高的山顶上,山顶空地以辽代遗留下来的九级密檐八面玲珑塔向外扩展,有焚香供养处,有解愿堂,也有随着山势起伏的僧侣禅房,寺院不设边界四周山峦叠嶂向整个城市延伸千里。正门入,焚香供佛,后门入,观赏池塘鱼戏,那里成了他童年的戏耍宝地,他见不到爸爸,但他总是围绕在那周围。
十五岁时,他通过网络才知道爸爸已经是红极一时的佛学名师了,他听不懂爸爸讲的那些玄之又玄的文字,但是他知道了什么是出家为僧,爸爸舍弃了一切,也包括他,那年老师让填写父母情况,他填:双亡。
十七岁那年,他从堂哥那里得知爸爸去北京教书了,爸爸从空门里走了出来,但他并没有走入家门,他还不是他的爸爸。后来他憋着劲儿一鼓作气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了那所大学,别人不知道他不慕名声也不慕前途,他就是想打开门,看看那里面的爸爸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头脑中的他只是个虚幻的影像。
他学经济管理,开学那阵子,大家对这所学校充满了热情,那种一探究竟的心还未在岁月的打磨中凉掉,别人都跟他说,他们都要去上那个还俗的和尚教授的课,不去上的话就亏了,甚至有人告诉他,他们就是为了和尚老师才把这所学校一直放在梦想的盒子里,而此刻,他们终于走进了梦想,梦想马上就要照进现实了。而他很想知道,爸爸知道他来了吗?
大一那年,他和他的室友李健一起选修了爸爸开设的那门国学经典导读,他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从不迟到也不逃课,但他讨厌他讲的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可其他的同学总是被爸爸那种神秘莫测的魅力征服,他们喜欢他言语里的机锋,喜欢他讲的那些无可考证的故事,他们沉迷于他的半生浮沉,出家为僧更是为他增添了不可为人捉摸不与世人同流的魅力。只有他知道他的魅力背后是亲人无尽的伤痛。每学期的最后一节课,爸爸都会跟大家说,“以后无论遭遇何种境况,大家都要爱这个世界,爱所有人,不生分别心,唯有如此,心才会有力量,才能无所畏惧。”
他鼓足勇气站起来问爸爸,“老师,什么是爱?”
爸爸笑着回答他,“爱是人生的真相。”
他想继续问人生的真相是什么,可他终究没问下去,他厌倦了那玄之又玄的答案。他总是站在那扇门口,总是鼓足勇气踏进去一只脚想一探究竟,可那另一只脚总是在门外。
大一下半学年,他们三人作为辩手跟着老师和几个师兄师姐一起去国外参加比赛,为此他们激动万分,不仅因为荣耀也为小时候春游般的童心,就在他们全体师生整装待发之时,爸爸出现在校门口拦住了他们兴奋的脚步,他让他们无论如何不能乘坐这班飞机,他不解释,只有指令。此前,辩论队的老师与他连照面之缘都没有,但是他莫名其妙地信他,因为学校里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于是他们冒着机票无法报销的风险改乘了另一班飞机,不过因此他们便失去了在国外游玩的时间,时间被压缩到只留下比赛的时间,学生们怨恨他。可当晚的新闻让所有人都冒出了一身冷汗,那架他们原本要搭乘的飞机在那个神秘的夜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新闻震惊了全球,也吓坏了辩论队所有的人。他们仨跑去问和尚老师,老师说,“我什么都没做。”可白落雁和李健一口咬定,爸爸是为了救欧阳青一命才救了所有人,他们都欠欧阳青一条命。欧阳青那冰冻许久的心在那一瞬间解冻开化了。
他们大四那年,欧阳青的爸爸再次放下教鞭出家为僧了,他好想知道他到底在追寻什么,他也好想知道他对爸爸来说到底算什么,可他总是在身后追赶着他。白落雁和欧阳青说,和尚老师一定是因为他才还俗,他送了他最后一程,把他送到社会,所以他才又出家的,但是欧阳青不能理解,他始终不能理解爸爸。
白落雁和李健知道欧阳青一直在追寻他生命里的背影,所以他才能说出那句“夙世因缘各有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