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计就计(七)(2/2)
楚寻欢这几日仔细回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一晚,阴着脸对谢初昀道:“十年前,我救子修的那一晚,印象中好像看见他胸口有一处鞋印子,看鞋印大小,不像是大人的,反倒像是一个小孩踹的。”
谢初昀反应极快,终于知道楚寻欢想干什么了,他来了兴致:“师尊下一步想整夜子瀚?”
楚寻欢眼底冰冷:“子修再怎么说也是我徒弟了,这一脚怎么也得想个法子让夜子瀚还了吧?”
“呵,师尊想怎么做?”
“听说他在朝廷一直没什么功绩。”楚寻欢看着他,语气薄凉,“不如我们就‘慷慨大方’地送一个功劳给他如何?”
谢初昀眼底含笑。
之后,二人找了个时机,想办法把玉磬叫了过来,共谋今后之事。
当然了,玉磬初与楚寻欢见面议事时格外谨慎,目光冷冽疏离,先是毫不客气地质问他:“公子千方百计地想要和我家先生攀上关系,到底意欲为何?先生家中武婢众多又为何单单叫我来?”
当时,楚寻欢和谢初昀将她叫到了一间酒楼的雅间,屋外宾客满堂,欢声笑语,屋内气氛诡秘,剑拔弩张。
楚寻欢点了一桌子的好菜宴请她,一边帮她倒茶一边道:“姑娘不必如此紧张,把你约到这人最多的登月楼是为了让你安心,你若觉得我们图谋不轨,转头大喊一声,相信这登月楼无数的酒后侠士一定会壮着酒胆争先恐后地来救你。”
此话不假,登月楼人多眼杂,又有无数江湖侠客混迹于此,只要她喊一嗓子,定有人看不惯前来相救。
玉磬脸上的冷色稍褪,心里多少放松了一些,面色稍缓道:“公子不妨直言,我出来太久,我家先生也会担心的。”
“你放心,我把你叫来的事,千问已经知道了,我也是得到他的允许后才约你出来的。”楚寻欢不紧不慢地说道。
玉磬点点头:“那请讲吧。”
旁边的谢初昀毫不客气开始边夹菜边问道:“听说姑娘有一门易容的好手艺?”
“原来如此……可是府内其他武婢也有擅易容者,为何偏偏找我?”玉磬仍旧心中有疑惑。
楚寻欢索性直言道:“你本名叫朱弦,到了千问的听风阁后化名为玉磬,成为他身边的武婢,但武婢的身份其实是千问为了护住你才伪造的,你的真实身份是当年姚家的养女——姚磬玉,对吗?”
玉磬瞬间变了脸色,失控地拔剑起身,激得手边的茶都被打翻在桌上,她剑指楚寻欢怒喝一声:“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初昀一惊,赶紧安抚住玉磬:“姑娘好说,好说,我师尊可不是坏人,何必拔剑相向?”
“这件事我家先生绝对不会对外人说起!所以你们到底是如何得知!?若你们是当年屠杀姚家的帮凶,我绝不会让你们活着离开此地!”玉磬说着,往日的滔天盛怒涌上心口,指着楚寻欢的剑都在细细颤抖。
“姑娘莫急。”楚寻欢姿态端正,四平八稳地徐徐道来,“若我们和当年屠杀姚家的人有所勾结,想除掉姚家的幸存者以绝后患,那我最应该先杀的人是先进姚家的义子千问先生才对,不,应该叫他姚谦玉。”
玉磬面色煞白:“你……到底为何会知道这些?二哥与你说的?我不信。”
果然如秘辛书卷中所讲,当年姚家收养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也就是千问和玉磬,姚家家主乐善好施,仁义无双,威震江湖,也因为势头过旺曾遭到不少人的嫉妒构陷,风雨几十载的姚家山庄挺过血雨腥风后,没想到还是被韩江借太子之势彻底铲除,从此消失在江湖。
当年有幸逃过此等大劫的实则是姚家的三个孩子,长子姚横玉,二子姚谦玉,三妹姚磬玉。
“朱家家风严谨苛刻,秉承‘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祖训,所以绝不允许女子去书院读书,更别提教书育人,若有犯者要被罚跪在祠堂外面三天三夜断食绝粮,三日过后还要被赶出家门永远不许回来,几岁时你为了去书院读书,就想方设法把自己打扮成男孩子,也是那个时候你除了读书对易容燃起了兴致……只是最后还是不小心被家里人发现从而被赶了出去。”楚寻欢慢慢说着,见玉磬脸色青白交加,目光凶狠地盯着他,整张脸都在细细颤抖。
“在你流落在外,走投无路的时候恰好是姚家庄主和长子姚横玉路过街头把濒死的你救了回来,从此以后姚家便收养了你,视你如己出,还让你和两个兄长一起去书院读书。”楚寻欢继续道,“此等莫大恩情,朱姑娘一直想着这辈子做牛做马恐怕都还不清,谁知道……姚家惨遭灭门……后来你们三兄妹追查此事一直追到了仙界武斗宗,发誓要灭了武斗宗以报血海深仇……但奈何武斗宗在仙界根基颇深又背靠凡界朝廷,凭你三人犹如蜉蝣撼树,连宗派的大门都进不去就被人打了出来。”
玉磬凝视着他,眼角湿润了,洇红眼尾合着胭脂色看上去凄楚可人。
楚寻欢继续道:“之后,三人走了不同的方向,你想继续扮成男子在京城考取功名,姚谦玉想赚钱,在江湖谋个地位,而姚横玉……姚家真正的长子却去了寺庙修行,后来,你考取功名碰壁,无奈之下被姚谦玉哄了过去,在他身边养精蓄锐。我很清楚,无论你们兄妹三人选择了什么样的道路,当年的仇恨永远不会在心里消除。”
玉磬泪眼连连,声音沙哑地开口问:“这些都是二哥告诉你的?”
楚寻欢摇头:“并非,实不相瞒,我从仙界来,虽属偃门,但懂得一些堪舆之术,偶尔给人看看八卦,算算天命。”
谢初昀见他师尊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微微叹息举杯一饮而尽。
这些事是楚寻欢从千问卷轴里找到的,千问也就是姚谦玉自然不会出售关于他们姚家的秘辛,之所以记载下来,是因为不想姚家就此没落,连个史书传记都没有。
可这话没想到让玉磬信了,她早有耳闻仙界有无数奇人,所以并不怎么怀疑,她冷静片刻收起剑重新坐了回去,擡手抹干脸上的泪,情绪一收,潇洒极了:“原来是个半仙。”
“不敢。”楚寻欢心里松快下来,趁机坦白道,“我需要姑娘助我一臂之力。”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完全信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帮你?”玉磬挑挑眉。
“就凭我们偃门与武斗宗终日为敌,韩江若不死,偃门不得安宁。”楚寻欢目光一冷,语气冰凉。
玉磬愣了愣,瞬间明白了,直言道:“原来公子是想借刀杀人。”
楚寻欢毫不在意地淡笑:“不如说是惋惜姑娘的命运,想替姑娘报仇雪恨。”
玉磬倒是欣赏他这份坦诚无畏和圆滑世故,她沉了沉问道:“公子想让我做些什么呢?”
“夜侯爷膝下有一子叫夜子瀚,姑娘可知道?”
玉磬蹙眉想了想:“朝廷之事我知道的不多,二哥不肯与我多说怕惹来杀身之祸,但这个人我好像听过……江湖上说他虽是夜侯之子却在朝廷并无建树,平日里就喜欢散散财,交交朋友,是他吗?”
“没错,听说夜公子正在侠义馆聚贤纳才准备捉拿黑血怪人,此事一成,他可就再也不是‘毫无建树’了。”楚寻欢低头抿了一口茶,“夜公子想趁此机会翻身,我却想趁此机会让他永无出头之日。”
“这人与韩江有什么关系吗?”玉磬还是最关心仇人。
“目前来说,与韩江并无关系,可他如今初入江湖,野心勃勃欲要干一番大事,难保有一天他不会结党营私,想借助太子之势助自己扶摇直上,再怎么说他也是夜侯爷的儿子,若非一直文武平庸早就闻名朝野了,既然此人于社稷无益,还有可能成为太子和韩江党派的人,现在若不除掉,难保后日会无端生事。”楚寻欢慢慢给她分析。
玉磬痛快道:“我明白了,即使这一切皆为公子的私心,若是能替姚家报仇雪恨,灭了武斗宗,我甘愿成为公子的那把‘刀’。”
楚寻欢赶忙起身,郑重其事地擡臂微微鞠躬:“多谢姑娘。”
玉磬一愣,样子竟是有些不知所措,然后下意识地对着楚寻欢微微欠身。
楚寻欢继续郑重道:“姑娘生得貌美,接近夜公子并且让他信任你的事就全全交给你了。”
玉磬混迹江湖聪明伶俐,男人的心里把握得精准,美人计自是懂得一些,为了报仇,即使是出卖色相她也毫不在意,目光陡然间便冷然狠厉起来:“公子放心。”
“还有一事,我想向姑娘坦白。”
“你说。”玉磬认真倾听。
楚寻欢将黑血怪人就藏匿在他的向阳别院一事告知给了玉磬并且告诉了她关于给死囚易容的计划,如果此计成功便可当众打夜子瀚的脸,让他沦为满京城的笑柄,重要的是还能让他头上落下一个欺君之罪,永无卷土重来之日。
自身难保的话,他又哪来的精力去招惹自己弟弟,这样的话,夜子修也能安全无忧,说不定原著里以后会发生的事也能避免。
那晚,楚寻欢欲要送玉磬回去,却被她拒绝了,她生得温婉大方,性子却是刚直不阿,这就要去筹备要办的事,在她临走时,楚寻欢忍不住叫住了她:“姚姑娘。”
玉磬回眸看着他,眼底是温和的。
楚寻欢敛眉心忧,慎重对她道:“若是他有不轨行径,关键时刻先保护好自己,若事败,我再从长计议。”
玉磬瞬间睁大双眼,一颗心温热地一跳,她见他周身清贵,似凡人金贵,可偏偏他又说自己非天潢贵胄,不过是仙界清苦之门的一个弟子。
楚寻欢看着她面色有所动容,继续道:“听说姑娘有一理想,想成为女夫子教书育人,此等鸿鹄之志,着实令在下心生敬仰,于是找谦玉兄弟要过你写的一篇策论来看……只能说,姑娘只是明珠蒙尘,只待清风徐来。”
玉磬眼底动容片刻,一双秋水明眸紧紧盯着他。
楚寻欢趁势上前,鞠躬作揖,温声谦虚道:“在下虽不才,但愿做姑娘的这阵清风。”
玉磬听见自己的心脏“咚”的一下,跳得匆忙,跳得厉害,她看着他眼神有些慌乱,竟是下意识地快速低头,很快匆匆离去了。
等她一走,谢初昀双手揣进两只袖子优哉游哉地倚在门口,看着酒楼的人声鼎沸,热闹喧嚣,一个姑娘匆匆穿越人群离开了。
他事不关己地说风凉话:“哎呀,师尊可真会说话……啧啧,我要是姑娘,我也沦陷了,谁不喜欢你这款懂得疼人的啊!要不说,‘好好说话’是一门顶级语言艺术呢。”
谢初昀那心里可是连连叹服,这收买人心的本事可不是谁都能有的,这整里的角色摞在一起也没有88号一个人能说会道。
楚寻欢冲他背后翻了个白眼,低头见一桌子凉了的好菜直发愁。
“可人家毕竟是姑娘家啊,万一那夜子瀚是个禽兽不如的怎么办?”谢初昀回头问他。
“放心,姚姑娘有武功在身,不会吃亏的,实在不行还有你的金甲卫能护住她,这还多亏了玄大人知道疼人,能借给你的人绝不吝啬。”楚寻欢淡笑。
谢初昀:“……”
“得了,一桌子好菜不吃浪费了,给我打包回去,给你两个师弟。”
谢初昀跟着笑起来:“是,师尊。”
……
所以,玉磬从开始就是楚寻欢放在夜子瀚身边的内鬼罢了。
二人在船舱里又简单交流了一下,这个时候在一旁的夜子修明显脸上有不快,他质问楚寻欢:“如此大事,为什么瞒着我?”
楚寻欢叹了口气:“你呀……在我身边的时候虽然乖巧听话,可总是容易失控,更何况这件事……跟你哥哥有关系……”
夜子修蹙眉,闹起了脾气:“师尊是怕我妨碍你的计划?难道你觉得我会给夜子瀚通风报信吗?”
楚寻欢肃然否定:“当然不是,只是此事太过复杂,我不想让你参与过多,若是你知道了定要找我领事去做,我……”
楚寻欢停顿了一下,诚恳地看着他:“子修,我想保护你,不想让你搅这趟浑水。”
夜子修心中一热,看着他的一双深眸霎时晶莹剔透。
本来,楚寻欢的计划是让夜子修一直躲着不出来,设计让玉磬故意漏洞百出,再让慕岩亲自前来断案,再加上一个县尉作证,自己总不会理亏,一个人足以应付得来。但是万万没想到,夜子瀚请来的那群江湖侠客,非要打家劫舍抢走他屋里值钱的东西,百般劝说也没退兵,这才闹成了这样。
“公子请放心,夜二公子的事若有半点风声从我这里走漏,我自刎谢罪。”玉磬还半跪在地上,低头认真道。
“姚姑娘快起来吧,这船上的地面积水潮湿,别再寒了身体。”楚寻欢擡了擡手。
玉磬点点头,起身坐在榻前的椅子上,借着昏暗的烛光细细看着清风霁月般的楚公子,目光饱含深情。
夜子修斜昵了她一眼,表情冷瑟沉郁。
“公子,接下来还有什么计划吗?要不要先好好休息一阵子?”玉磬担忧地看着他,脸色苍白似是很疲乏。
“我打算先去京城看望父母,之后还要回趟仙界处理要务,其他江湖之事暂时处理不了,你和我的徒弟要多费费心了。”楚寻欢道。
“公子请放心,有事的话就吩咐我,我随你一同到京城,之后便找个地方落脚,听从公子召唤。”
楚寻欢欣慰地点点头:“辛苦你了,姚姑娘。”
玉磬摇了摇头:“公子以后还是唤我‘玉磬’吧。”
“好,玉磬。”楚寻欢又道,“不如这样可好,我之前吩咐大徒弟和二徒弟办好事就直接去往京城了,他二人应该找到了落脚处,你就与他二人在千机堂汇合。”
“千机堂?”玉磬不解。
楚寻欢认真地看着她,态度诚恳:“是我欲要在京城所创的偃门子堂,目前想要开设偃术、武学和其他一些杂学课业,姚姑娘身怀武艺又擅易容,更何况你曾与那些举子一并在书院苦读过,策论诗赋等等都不在话下,可否来助我?”
玉磬眼神凝固,脸都在发抖,她声音微颤:“公子……的意思是?”
楚寻欢郑重道:“之前与姑娘说好了,在下愿意当你的那阵清风,所以,我想请你来我的千机堂,当夫子。”
玉磬耳鸣一般,愣了半晌,看着他发呆,她没想过楚公子跟她说的事是真的,还那么快……
许久,她才愧疚般地低下头小声道:“公子不是不知道,在我们家乡女子是不可以读书的,遑论当夫子……若是此事从京城传到乡里,恐怕惹人非议,让家族蒙羞……”
楚寻欢目光坚定,声音一凛:“你不是很多年前就因为此事与朱家脱离关系了吗?虽说是朱家赶你出来的,但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囿于一隅,不执于一端,这些话玉磬姑娘最是明白。”
玉磬擡起头,泪眼莹莹地望着他。
楚寻欢神色泰然,语气却如锋芒在刃:“既然世间对女子常有偏颇,你何不就此机会向世间证明,你和那些男子没有任何区别,金榜题名,保家卫国,他们能做的事,你也能做,甚至比他们做得更好。”
玉磬喉咙哽咽,眼里满是激动和欣喜:“公子是除了姚家以外,玉磬这辈子的第二个恩人,玉磬……绝不辜负公子好意。”
楚寻欢心里总算松快下来,对她道:“你答应了就好,不必觉得负恩于我,这也是你在帮我,况且以后要仰仗姑娘的事还有很多。”
一句本是让人如释重负的话,可落在玉磬心里却如磐石,她狠狠点头用手背抹去眼泪:“是。”
“你的事我跟严帮主说过了,他给你单独准备了一间船舱,里面应该备好了饭菜,你先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好,公子要寄信的话,需不需要玉磬代劳?”玉磬见他愁眉不展,举着笔只写了几个字,不禁担忧道。
楚寻欢看着那几个字,神色忧郁:“算了,这信还是不写了,久未回家,连封家书都不知道该怎么写。”
就算他是原主,他想本人也应该不知道说些什么,除了沉睡前逍遥王去偃门看望他那一次,距离别离父母和兄长已是二十年了,二十年,打断骨连着筋的骨肉亲情都会变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