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素缟(二)(2/2)
新梓听他义正辞严,略略放下心来,趁势又提出新的要求,“朕在军前督战,身边需要位料理文书的翰林,掂量来去,还是江颢最为可靠。”
“臣代犬子,谢陛下提携之恩。”
江永答应下来,神色却有些耐人寻味。新梓料想他应是想起了刘邦与萧何的旧事——昔日汉高祖与项王对峙京索之间,频遣使者去慰劳坐镇关中的萧何。萧何察觉主公疑心,将子孙兄弟中能作战者皆派往前线。刘邦闻讯大悦,从此对萧何更加信任。“非有疑君之心也,颢哥儿年少博知,尚乏用事之才,朕带在身边时时提点,一则砥砺其治军理政之能,二则培养其贤德忠义之望,”林新梓解释道,“家国残败,金瓯半缺,太子资质平庸,非求栋梁于他木不可——恒之,朕方托三代于卿家,可莫再言隐退之事了!”
“卿不负朕,恩遇岂逊于东晋王茂弘哉?”新梓没头没尾地又补充一句。江永只当他病中多思,苦笑着推却道,“臣亦老迈,恐难有茂弘之福。”
“何必三代皆为君王?朕一代,萱儿一代,萱儿的儿女不也是一代?难不成,恒之连自己的亲孙辈也不闻不问?”新梓的话中带着认真,“林氏立国业三百年,南北征诛,内外戮杀,所积之德泽将尽,朕不敢展望三代。倒是江家三代忠良,‘茍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注11)’,恒之,勉之!”
此言至诚至残忍,却又极真极自负。江永不知该作何种回应。
“身处急变之世,唯随浪沉浮耳,岂敢有衮衣绣裳之想?”他终于说道,“诚如陛下所引,‘强为善而已矣(注12)’。”
新梓将目光投向天外,却如何都越不过心中的高墙,“元辅,”他低声喃喃,“华夏再禁不起一次崖山之败了。”
江永听清了他的话,“不会的。”
“恒之,你从不打诳语。”
“不曾欺君。忍辱负重数十年,必能令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江永看向杯中,残茶剩水,不浮片叶,“礼义文章,中土生之,历久弥新,不可磨也。譬如原泉混混,不舍昼夜,时有??坎之遇,盈科而后进,终能放乎四海。胡虏窃中原之地而居之,偶沾汉俗,一如无本之雨,七八月之天水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注13)。今之萨景,何如七八月之暴雨?及至秋枯东涸,能固其国而启其疆土者,其非华夏欤?”
林新梓没有说话。他曾庆幸于江永未将他看作林又清的继任者、奉守太庙香火的一员,可今日当他问出“胡虏何以必败,华夏何以必兴”,满朝最富智慧的元辅却不谈“天命”,只说“礼义文章”。他开始意识到,华夏得以赓续不绝、绵延至今,所倚仗的从不是帝王将相。煌煌二十一部正史,成者为王败者寇,各主国家三百年,一向是难令百姓顺服的——然而他们始终紧密地联结为一整体,正因为有更多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为民请命的人,舍身求法的人(注14)……刀锋切碎他们的躯壳,却砍不断他们的筋骨,强权抹杀他们的抗争,却压不弯他们的脊梁。他们在黑暗中点亮一豆微光,但只微光不熄,以草芥为灯,展转传照,亦将冥者皆明,明终不灭(注15)。
光者,道也。江永便是传灯使者中的一员,千千数的传道者,万万年的无尽灯。世间永远不会失去“道”,正如文明终将战胜野蛮,至善终将战胜至恶。世间也永远不会失去江永,无论他处何种境地,以何种姓名。
炉上水又开了,肃肃作松风之鸣。新梓看向神色自若的江永,忽然大笑出声。他搁下了一切猜忌、疑虑、焦愁、不安,将装满滚水的铜壶递到江永面前,“满壶鼎沸,任尔自取!”
春耕之后,轰轰烈烈的北伐正式开始。三月十日,隆武帝移跸扬州。十五日,诚意伯刘永锡与京营守备秦越分别进抵宝应、淮安,兵锋直指山东。饱受压迫的山东百姓如枯禾之见云霓,纷纷起义响应:降将吕严起事于曹州,流匪榆园军发难于东昌,官绅谢迁举兵于高苑,接壤的河南与北直隶亦是民动如烟,处处蜂起。景廷急命王公保贵为直隶、山东、河南三省总督,统一兵马钱谷之权,专责剿平乱民。保贵遣副将驰赴东昌,焚林烈泽以绝其依凭,又引黄水淹灌地道、阻其奔逸。榆园军处境益窘,很快败落。四月初五日,榆园军首领梁敏就义,部下惨遭报复性屠杀。四月初八日,吕严兵败,在逃亡途中被家仆斩杀,首级传回京师,悬于菜市口通衢之地。四月廿三日,固守近一月的淄川县的城墙被景军用火药轰塌,守城义军全体覆没。谢迁带领残部逃往新城,继续与萨人做持久抗争。
与此同时,浙东水师驶入胶州湾,与割据鲁东的周绪合兵,光复登莱全境。南面,由隆武帝亲自督战,宣军在山东境内势如破竹:四月初五,克峄州,初八,下沂州,随后滕县、费县相继投降。隆武帝移驾徐州,召诚意伯刘永锡、京营守备秦越、副将邱兴及都督同知张腾至行在谒见。天子问以平鲁之策,刘、秦各执西进济宁或北上益都一词。新梓因背发疽疮,病亟难治,遂赞成更加保守的西进路线,并留秦越扈从左右,以防不虞。四月二十日,宣军包围济宁,当夜有内应打开城门,济宁光复。
北伐以淮东一线为主力,另遣淮西、川荆两线分别策应。四月初一,四川总督、主将赵煜阳与湖广总督、副将刘济部勒三万兵马屯驻武昌,依照先前与顺朝的约定,于四月初六进讨河南。然而时至急迫,顺朝才终于品尝到妄杀太子的苦果:李亨征战多年,在军中威望甚重。猝然遇害,曾经追随过他的将领多不自安。鞑靼人乘机入掠河套,打乱他们东渡黄河,牵制山西的计划。而驻扎商州的顺军临阵换将,战力亦是大打折扣。四月二十日,宣军艰难克复南阳,因顺军未能如约拿下卢氏,赵煜阳与刘济不得不应付自河南、山西、直隶源源而来的景朝兵马。赵煜阳派专使赶往扬州,请旨放弃联顺之策,转而东向攻略信阳、光州。信使未归,煜阳却先收到了来自南京的加急文书。内阁要求他们立即撤出河南,速沿长江东下,拦截即将进抵江边的萨军。
负责淮西防务的是京卫指挥同知江不疑。他本该与大军一同出发,扼守寿州—和州一线,可他的迟疑、怯懦与延宕将他的无能逼近于叛变:离京伊始,不疑便是逡巡徘徊、一步三歇,待渡过长江,索性在和州按兵不动。内阁多番催促无果,遂上疏天子,请以兵部侍郎、副将马淳代之。隆武帝下诏切责,不疑方挪动车马,缩进合肥城中。因其迁延失期,萨军得以从容南下。四月十五日,梅勒章京胡飞由上蔡直扑寿州。不疑惊闻敌兵渡淮,先弃庐州,再退和州,又向采石遁归。在内阁的授意下,官军在长江南岸架起火炮,强留不疑驻守长江。不疑恼,誓要渡河,双方僵持不下。所幸赵瞻的妻弟杜延年率舟师赶到,退萨军于滁州,逐胡飞出南直,遂解淮西之急。出人意料的是,面对汹汹舆情与内阁的联衔弹劾,隆武帝对不疑的处分却如鸿毛之轻。彼时新梓一心在收复山东,只草草削去不疑三年俸禄,仍命他备守和州——和州距南京如此之近,对于新梓的部署,江永似有所悟。他自觉无所不可告人,并未与不疑多做纠缠。唯是国事鞅掌,不遑偃息,所盼不过前方战事顺利,后方无事而已。
可临近小满之时,偏偏出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