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西楼(四)(2/2)
“本朝祖立国之初,殿中韶乐悉用北曲,驯至嘉靖以后,竹枝水调盛遍四方,北曲倒如广陵散一般,渐至湮没无闻了,”台上的老伶歌喉苍哑,和着北调弦索,唱“尘满征衣,叹飘零一身客寄(注14)”,陈公明轻掸袖口,慨叹道,“可见宣人之忘北方者,甚早于南渡。教坊群优耽唱江南之乐时,谁复洒新亭之泪?”
“宗主爷(注15)博闻强识,心忧社稷,是我等万万所不及。小的们做了一辈子的奴婢,心里就只想着如何伺候好皇爷,那些个国家大事,却是完全不省得的。”
陈公明看向下首一脸谄谀之色、不住点头哈腰的秉笔太监彭简,在心里冷笑一声,“尔等乃潜邸旧人,却能不居从龙之功,仍安心给人当牛做马,真是难得,”他满意地看到对方面色微变,“在下便无这般好运,自小进得宫来,接连侍奉过自万历至隆武共六朝天子。回身想去,真如秦楼枕上的南柯一梦。旧恩远离新客至,人间岁月如流水。待到人老珠黄、容颜不再,便是掩门闭户、退位让贤之时了。”
“倘若宗主爷这样的人物也要如此自比,那我等可是连她们房里倒去的香灰都不及了。何况朝中倚为栋梁的几朝元老,哪个不是迎来送往——”
彭简自知言语有失,急忙住了嘴。却见陈公明神色如常,额头轻点,“说得不错。昔日弘光帝营造系园,特地于湖心设此戏台。所邀演者,仙圣帝王,文官武将,农夫商匠,痴男怨女,不一而足,每有阁老内臣陪侍左右,进奏紧要本章。先帝侧耳听之,常答以戏中之语——其素好戏剧如此。及至临终之际,先帝病势沉重已不能起,仍命内官搬移龙榻至此,点了最后一出《楚襄王阳台入梦》,”他嗤笑道,“‘岁事悠悠转毂,世路纷纷覆鹿,人醉我何醒,莫待黄粱先熟(注16)’,彼以高唐梦去,烟消火灭,可看戏之人恒有,戏台又何时空过?江山代代无穷已,一姓之兴替甚短,国家之运祚何长。断根之木,纵复干植崔嵬,华叶蓊郁,必归于槁亡。我只盼有狂风暴雨将其更速摧落(注17),再栽新树支撑苍穹!”
“宗主爷一番宏论,着实是……见人所不能见,言人所不敢言,”彭简岂听不出公明话中的大逆不道,支臂起身倒像是要落荒而逃,“天色已晚,我等还须回宫当值。敢请宗主爷恕罪,小的们这就告辞了……”
“且再饮一杯酒吧,”陈公明举杯环敬一圈,移到嘴边小啜一口,彭简便不得不领手下将面前杯盏一饮而尽,“汝等欲往南去,此事瞒不过我。昔成济为主弑君,寻被夷灭三族。今日尔等处境,何相似于成氏?大厦将倾,无干蝼蚁,不若在此饮酒,也能省却如许奔波劳顿之苦。”话毕,又敬一轮。
自弘光帝驾崩,江永力排众议,迎立唐王林新梓为君,朝堂诸公,不少心谤腹非,及至民间,更是众口嚣然:林新梓的唐王之位上溯高皇帝第二十三子林??,与太宗一脉早已离分。何况神庙子孙未绝,乙未之乱中,先帝逃亡江北生死未卜,以薛青玄为首的大臣已迎立万历之孙、璐王林又池为监国。依咸嘉朝故事,皇帝若有不测,当由监国继皇帝位。谁知江永倚仗兵马横柴入灶,偏相中了一个远出五服之外的藩王。今岁朝廷拟向各省派驻镇监,杭州首当其冲,反应也最为强烈——杭州既是赋税重地、璐王藩府,又是元辅家乡、新政首区,个中利益错综纠葛,叫隆武帝既怒且惧。故而在各省联衔反对镇监的奏章中看见江流之名,新梓即刻召见江永,要求他致信胞弟,管束部下,勿违朝廷之衷。见璐王又池在朝野沸腾之际无所表态,新梓竟亲笔覆书,言自己“继承大统,得内外文武群臣公推,孝懿皇太后首肯,在万古自有至公,岂一二佞舌可以颠倒”,并称北伐在即,“凡高皇帝子孙吏民,咸当尽力,脱有异心,即自绝于皇天后土、列祖列宗,断不可留于宗姓之内”。彼时璐王身边恰有打算联络东南各省、图谋割据的官吏,又池正犹豫不决,忽然收到此信,以为事情败露,竟在惊恐万状中悬梁自尽。自此,璐王绝嗣,国除,百姓悯之,而朝廷的声望也因之大受其害。
远居广西的桂藩林又浞听闻此事,立生兔死狐悲之心。为求自保,他向朝廷请命,愿自将水师沿海而上,助王师克服鲁、豫、冀、辽,瞻仰本朝十三代先帝。辞严意切,惜乎弄巧成拙,不知新梓当年正是因擅自举兵才被圈禁于凤阳高墙之内。好在新梓并不如咸嘉帝那般猜愎,他回复又浞,称“藩王不领重兵,此乃祖宗家训”,然其“宅心忠正,仍当重奖”。他诏赐又浞入太庙司香,并遣心腹彭简等人南下迎迓。然而璐王、先桂王之事皆殷鉴不远,谁知新梓会否对又浞暗下杀手?今日陈公明在系园设宴,正是为了阻止此事。
召桂藩入京之事甚为机密,为避人耳目,新梓下诏用的是中旨,所托也不过潜邸时的三五心腹。彭简万不知公明已知晓此事,他瞪大了眼睛,想要起身逃离,却发现手脚麻木已无法动弹。他那僵硬的嘴角流出惊恐的涎水,断续地牵扯出“酒里有毒”四个字。“我在酒中放了草乌,早说过,不会叫你们离开的。”听那厢回应得如此坦荡,他愤怒地看向陈公明,只发现自己呼吸困难,眼前一片模糊……
“莫要误会,在下对今上不忠,待先帝、思庙亦无效死之心,”公明放下竹箸,缓缓绕出几案,他将笑脸翻成恨意,在荧蓝的月光下犹如夺命的鬼魅,“只是看着他们敲吸百姓骨髓而生,占据子女玉帛以享,恍然不知罪孽深重还要争得有滋有味,我就觉得恶心!我这奴才真是做够了!”
“我六岁入宫,断了子孙根,趴下来给主子们当狗。穿主人赏的布头,吃主人剩的饭菜,帮主人说话,替主人办事,升降荣辱,尽数决于主上,喜怒生死,半点不由自己。饶是如此,外头的人还一面瞧不起咱们,一面又羡慕得眼红。你道为何?因为咱们能稳稳当当地给主子们当狗!”陈公明的声调陡转激昂,“我上头原有五位兄姐,他们不是死于战乱,就是死于饥荒,尸骨扔在路边,不知填了哪条野狗的肚子。我的父母为躲避征役逃进深山,却被山里的狼活活咬死!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一辈子与人为善,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这究竟是什么世道?终日劳劳、无时或息之农,起早贪黑、驰驱奔走之工,背井离乡、风餐露宿之商,尽虐之于官吏,虐之于豪绅,虐之于匪虏,虐之于权贵,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就连自以为优越的官绅士子,不也被四书五经驯化之,官阶俸禄羁络之,长少尊卑奴役之,东厂缇骑监视之?那些权贵言称‘践土食毛之恩’,可到底是谁食谁之毛,谁践谁之土?难道他们夺去了我们的土地财产,我们还要感谢他们吗?这究竟是什么世道!”
他回头望向下属,黑乎乎的一团,已是一动不动了。
陈公明饮酒不多,中毒也浅。发觉园中仅剩自己一人清醒,情绪也被月光漂洗得淡薄,“唯一对不住江元辅,他与我详论蜾蠃螟蛉之谬,亦称‘功成不必在今日’,可我等不及了,”公明喃喃道,“这一天要早些来才好,我的霁儿,不能生活在这样的世道里……”
公明在系园的各处泼上早已备好的桐油,踉跄坐回湖边时,自己也没了力气。他打翻烛台,坐进迅速蔓延的大火中。温暖的空气幻化出瑰丽的色彩,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公明仿佛又看见了自己的妻女,她们倚在窗边,正安恬地欣赏着天边的皓月。公明擡头望见那轮玉盘,便欣然而笑。
总算点清本年所征秋粮的江永走出内阁,看到远处升起滚滚浓烟。
丑牌时分,隆武帝仍未安眠。系园起火,彭简被害,公明自戕,奇诡之事接二连三,都牵连着错综复杂的恩怨纠葛。林新梓一时犹疑不绝,竟不知先处理哪件才好。直到江永深夜求见,才明白替他做选择的人终于来了。
“天地祖宗共鉴,朕绝无谋害桂藩之意。朕年老兵衰,旦暮入地,而太子年幼轻佻,难寄天下之任。朕召桂王入京,实欲效仿南宋高宗,禅宝位于贤王,还帝系于太宗,这不也正合了朝野内外的心意?”
江永刚从火场奔来,一脸炭污未及擦洗,颓然跪在殿内,神志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他感到十分疲惫,既不愿分辨新梓的话中有几分真心,也不愿追究系园的大火有什么根由,只是以头触地,哑声说道,“臣谬膺顾命,精诚未孚。忝列朝班,无以辅治。伏望陛下愍臣衰病,许臣乞骸骨归,避贤者路。”
“你说你要怎样?”林新梓霍然起身,“你要离开朕,就为了区区一个阉人?”
“若陛下与臣仍系狱中,与阉人相较,又有何高贵可言?”
在林新梓的心中,江永一向是克制的。他的智慧始终笼罩着怀疑与恐惧,绝少释放出激切的情感。可是眼下为了陈公明,他竟“不顾君臣大体”,在自己面前蓬头垢面、口出怨言。新梓的胸口翻搅着愤怒和委屈,快步走到江永面前,“江元辅,你是在有意气朕吗?”当初你在诸王之中择我为君,令我终日焦劳,动见瞻观,如今威胁要抽身远走还不够,非得再冷眼刮去我一层血肉?他一把将对方推倒在地,痛声骂道,“陈公明岂真是公忠体国之人?他勾结官绅,中饱私囊,干涉军务,染指司法,说一句罄竹难书都不为过。而你,就那般信任他,如此怀疑朕?”
江永不答。他索性躺在殿中,用衣袖盖住了双眼。
烛光流泻到江永身上,浅色的影子被拉伸数倍,在新梓眼底微微打颤。他的怒气更甚,口中喷满了咸腥的血气,“江恒之,今日之泪,你竟是为谁而流?为陈公明,为先帝,为大宣,还是想为你的九族?”
话一出口,新梓便感到后悔——他何敢拿九族性命威胁贤臣、用帝王威权制驭江永?自己不过是江永立起的木胎泥塑,看他日日焚香行礼,便以为他真会信仰神明不成?一句无心之失,尤甚于多年在朝政、宗勋问题上的反复试探。他无法想象一个丧失理智的江永,故而当江永撑臂起身,平静直视过来时,新梓无来由一阵心慌,突然想要夺路而逃。
但未等他挪动双足,将倾的玉山已覆压而来。新梓绷紧脚背,看江永的身形不断放大,眸中一点寒芒先至,他被猛地一推,“你是我的建文帝,我是你的方孝孺,只怕哪天你也烧了这宫殿,让别人杀我的十族去!”
林新梓被推得向后趔趄几步,在太监们赶到前稳住了身形。江永松开扶住皇帝胳膊的手,跌坐檀木座椅剧烈喘息。
“皇爷,您——”
“退下!”
隆武帝呆看着自己的元辅,竟连脾气也忘记要发。江永因急促的呼吸牵动了肺的旧伤,只顾着咳得面红耳赤,似乎也没有继续宣泄的打算。经江永这么一闹,新梓反倒消了气——他自认卑劣,对于永远冷静、明智、正确的圣贤总倦于跟从,反而是七情俱全、偶有失态的凡人更得他的欣赏。若这位伟大的凡人再为他添上一抹真心,嬉笑怒骂略同于布衣,匪惟君臣而已,那他林新梓死有何憾!
新梓走到江永的身边,缓声慢语,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哪里是建文帝与方孝孺呢?前阵子朕还大病一场,到底也不年轻了,”他一面为江永抚背顺气,一面吩咐太监端来热茶,“不如做汉昭烈帝与诸葛武侯,再吵再闹,总归还是要北伐的嘛!”
喘息停匀之时,冷汗已经濡湿了他花白的发鬓。江永握起染血的手心,轻叹道,“汉昭烈帝倒是不会灭诸葛武侯的九族。”
“自然不会,永远不会。昭烈帝可是将大汉公主许给了武侯之子,他岂舍得伤害自己的女儿和外孙?”
嫁与武侯之子诸葛瞻的公主并非昭烈帝刘备之女,而是孝怀帝刘禅之女。林新梓博通典故,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江永转头看他,也没有指出,只是默然点了点头。
隆武九年立春,上以江颢为驸马都尉,尚皇长女平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