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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路之人(四)(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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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五倍之利,便要担五倍之险,以小事大,常有齐大非偶之悲。紧要关头,汪老太爷拿得定主意,徐氏夫妇下得起赌注,都是一代豪杰,”赞许过后,江永随口问道,“却不知日新开出了何种价码,让三家钱庄答应合作?”

“他们与鼎丰钱庄似乎有些生意往来,此前规模不大,然自去年开始,我常在杭州遇到汪家伙计。”

“自去年何时开始?”

“去年年底——大概是徽州风波初平,伯父和颢哥儿返回京城的时候。”

江永的眸中划过一道寒光,江颂心下一凛,惴惴道,“伯父,有什么问题吗?”

“无妨,”江永翻过钱票,叠痕处的青山便在桌案耸起一个弧度。他摩挲着长子临摹的画作,轻声叹道,“千里江山频染血,万古人心总蒙尘。可惜啊,可惜。”

数日后,方柏回京复命。当他口中清晰地吐出“徐进”两个字时,江永也将早已准备好的钱票推到了方柏面前。

“所以徐进暗中煽动民变,正是入伙发钞的投名状?”方柏疲惫的脸上笼上一层愁云,“若是如此,则四钱庄联合将对朝廷大不利。今年正月发行金泉,乃彼等整合票据之告成,譬如蛀虫蚀木,其洞后见。再不及时修补,来日隙大墙坏,未可知也。”

江永沉思半晌,问道,“茂林可愿继续调查此事?所需物资、人手,吾皆为君备之,倘要官府协助,几封手信亦非难事。”

见方柏迟迟没有回应,他又掩抑住心中的失望,“若是不愿,也请在府内小住几日。茂林助我甚多,某还未及感谢——”

“不是不愿,而是有所顾虑,”方柏犹豫着打断江永的话,“四钱庄虽在京外,与元辅关系却深。若彼真有不轨之心,恐元辅亦难逃牵连……”

看来世事如炉,人心似铁,意气风发的少年总还是要被锻造为老成持重的长者模样。江永有些怅惘,“无需多虑,但查无妨,”他宽慰道,“若幸为腠理、肌肤之疾,当及时汤熨之、针石之,莫令其不治而益深,若为骨髓、膏肓之疾,”他的语气顿了顿,“也当知晓病之根由,死个明明白白!”

轻叹过后,江永已神色如常,“颂哥儿,听说你爹也反对朝廷派驻镇监?”

本朝有太监监察、提督军队之制,除嘉靖中、咸嘉初曾短期停止外,始终不变。及至南迁,卫所制度大坏,节镇招募的士兵与地方训练的乡勇成为保家卫国的主要力量。弘光朝国用短缺,无法以库银完全供养军队,为求将帅忠心,遂罢去监军之职。隆武帝继位后,虽对弘光旧例多所承袭,却一直在尝试加强对军队的掌控。不久前宣使在顺境遇险,两国关系骤然紧张,林新梓通谕各省整兵备战,并拟派镇守、分守太监前往督理军务。此举遭到督抚及地方长官们的强烈反对,为避免引发更大的骚乱,朝廷只好又收回成命。

新梓对此倍感沮丧,与江永议事时,总把浙江与江西巡抚的名字咬在舌尖。在他看来,浙江巡抚江流是江永胞弟,江西巡抚乔正明是自己旧交,两人皆由他一手提拔,最不该与朝廷作对。却不想他们都在督抚联奏的题本中具衔,明确反对派驻镇监。念叨久了,江永也感到些许窘迫,正巧今日无事,遂对江颂有此一问。

“镇监督军之弊天下皆知,家父亦有所忌惮。昔日镇监诬告督抚、掣肘将官、贪墨粮饷、谎报军情——”

“这些不用你说,我已听过百遍千遍了——我只问你,尔父可有自立之心?”

“绝不可能!”江颂面色煞白,颤声说道,“伯父,您吓着我了!家父可是您的同胞兄弟,您为何会这般想他?”

江永见他惊恐之貌不似作伪,暗地里放下心来,“非我这般想他,而是皇帝有所猜疑。吾兄弟二人叠被天恩,上则诰封三代,下则荫任子孙,一门之煊赫极矣,日中则昃之鉴,岂敢不察?”江永叹了口气,“尔父忠心,我固知之。然则宦官出镇之事舆情甚烈,竟至封疆重臣联衔条驳。天子震恐,内阁亦难安常——是彼等有怨于朝廷乎?”

弘光之初,内外交困,为安民心、御强敌,地方督抚皆行久任之法。期间虽因门户之争、匪虏之侵而时有迁转,及至隆武七年,多数督抚已在官十年以上。利弊相生,各地组建乡勇、守境安民,实赖此法,然而拥兵自重,暗怀异心者,亦是此人。他们任职日久,详知吏弊民情,既可以从容展布才华,避免人去政息,又可能勾结豪族、富室,事事上下欺瞒……向时汉之州牧、唐之节度皆割据一方,拥其土地、人民、甲兵、财赋,趁朝廷衰微之际而争相为乱。今之督抚虽不至分裂国土、自出号令,但置兵叛朝之心,已见其几。概因明君在上,贤臣在侧,诸藩仍能俯首帖耳而共誓效忠,来日换作常主庸臣,一旦措置有失,方镇便是祸乱之源!“众督抚只恨宦官擅权乱政、冤害忠良,岂敢忤怨于朝廷!”江颂忙辩驳道。

“不是有怨于朝廷,那便是有怨于某了?”江永冷笑一声,“‘鱼肉缙绅’之名历久弥真,还不值一个‘清君侧’吗?”

前几年的姚升之案闹得颇大。升之曾是咸嘉朝的内阁首辅,在家乡嘉兴置下十万亩田产并整街纺织作坊。几十年来横肆乡里,盘剥百姓,却因与官府沆瀣一气,小民詈怨而恨却无可奈何。隆武二年末,御史巡按嘉兴,上奏姚家兼并田亩、买卖人口、包揽钱粮等十七条不法事。江永不顾对方如何请托诡辩,坚持要求彻查。姚家根深脉广,一朝撼动,百木凋零。最终朝廷追论升之罪行,将三子革黜为民,遣戍边远,又抄没田地七万余亩,家产近三百万两。嘉兴府各级官员均被追责,不少人因此去职下狱。

此事一出,朝野震动。先前推行新法、改革税制,江永从未将矛头直指官僚群体。如今嘉兴府百官落马,前首辅举家颠坠,诸公兔死狐悲,谁能高卧北窗之下?肥猪们贪婪舔舐着百姓的脂膏,臃肿的身躯也成为国家最完美的食料,然而屠刀悬于头顶,谁又甘心引颈待戮?

“怎会!”江颂睁大了眼睛,“伯父出将入相,有扶危安邦之大功。若无伯父,大宣众臣早已披发左衽,沦为夷狄家奴,又何能策勋受禄,有良田、美器、名园之享?”

“然则萨军之中,不乏宣将,景廷之上,岂少汉臣?”江永的眸中沉浸着巨大的悲苦,“投降便是功勋,归顺亦可受禄。披发左衽又如何?但能为夷酋门下走狗,还怕没有良田、美器、名园之享吗?”

江颂不能答。

回廊外响起欢快的脚步声,江永忙敛起愁容,挤出一抹轻淡的笑意。他缓步走出桌案,拍了拍侄儿的后背,“走吧,颐儿来叫咱们吃晚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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