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路之人(一)(2/2)
赵哲轻叹口气,“生死有命,不必强求。只是念华夏哀哀生民,两朝和盟之事,还请诸位勉力为之……”
说罢,缓缓闭上了双眼。
江颢抱着赵哲的肩膀泣不成声。一旁的马淳和赵瞻见状,也不忍地背过身去。
见叛于他国,遇险于异乡,宣使一行正自悲恼,忽听清脆的马蹄自远方传来——那队马儿跑得飞快,刚才还在天际,转眼便只有一里之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马淳抽出长刀,赵瞻握紧匕首,江颢扶赵哲徐徐站起,就连拉了一夜车、本瘫倒在同伴尸体旁吐沫喘汗的老马,此刻也尽力支起前蹄。“也许是福非祸。”赵瞻仍抱有最后一线幻想,然而回应他的,是身旁的一片沉默。
谁知对方竟果真停步。一粒人影翻身下马,走近几步,变成白色绒帽与蓝布箭衣。他解下腰刀,递与下马追赶的侍从,驻足争论几番,挥退手下又独自向前。江颢见来人三四十岁的年纪,皮肤黝黑,身形挺拔,动止间气势凛然,以为是某位久经沙场的将帅。待他再走近些,才看清苍白的脸庞,深陷的眼窝,以及额上密布的汗水,“李亨来迟,不意贵使逢此大劫,罪过罪过!”一国储君在众人前拱手作揖,面上尽显愧疚之色,“方圆三里处有一市镇,请允我亲自将贵使护送彼处。”
赵哲有伤在身,无法上马,不免又费一番周折。直到抵达市镇、寻医馆处理好各自的伤口、在客栈安顿下来,江颢积攒了一夜的怒火仍是无暇发泄——李亨派人买来早点,颇具关中特色的水盆羊肉、裤带面、肉夹馍、胡辣汤等满满摆了一桌。江颢早知秦人口味,可自己面前那用蜜枣和江米蒸出的甜糯软绵的甑糕着实是意外之喜。他吃过甜食,气已消了大半,“吾皇以生灵为念,盟好为心,特遣我等来顺报聘。岂料贵朝以冷语干戈相侮数月,连兵结衅之图,昭然若揭。若非殿下亲至,示以诚悃,则两朝交战之日,恐未远矣,” 他把话说得滴水不漏,“然贵君既有天覆地载之仁,何以置元元黎庶于不顾,令纪晃重伤友邦主使,杀伤友邦卫兵?凤翔之事,尚需太子殿下一个交代。”
赵哲元气大伤,业已睡下。马淳守在榻前,将交涉之事全权托付江颢。听他如此要求,李亨不禁面露难色,“事发突然,尚不知那伙人的来历。我已着人加急查办,一俟探得真相,定当和盘相告。”
“这可怪了。榆林距凤翔一千余里,殿下驻守陕北,何以一夕至此?或云殿下与‘土匪’本为同谋,大寒过后,继以阳春,正欲令我等感恩戴德,怀投报之心?”江颢对李亨的敷衍大感不满,“《左传》尝言,‘要盟无质,神弗临也,所临唯信(注1)’。今贵朝有杀使之名,殿下犹不执信相待,虽欲结两国之好、共卫华夏社稷,岂可得乎?”
一连三句质问,李亨无言以答。他转动着杯沿,任凭倒映愁容的茶水渐渐平复、缓缓凉却,陡然察觉,又急忙舒展眉间。
茶杯搁回案上,当真是一声长叹。
数年前,还是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的康永新曾同李亨说古,讲起前倭国关白丰臣秀吉为将权位传于幼子,设计逼迫作为继承人栽培多年的养子秀次自尽。孰料未过三年,秀吉因病去世,家臣篡夺幼子之江山,亦将丰臣一脉全数铲除——本是康府的中秋夜宴,永新言罢,狂风骤起,一块巨大的乌云遮住圆月的清辉。在漫长的黑暗中,李亨的酒醒了,继而感到寒冷,仿佛有命运之手拂肩而过,在前方为自己写好了结局。
自从淑妃为干宁帝李鼎生下亲子李元,事态便向着对李亨最不利的方向滑坠。皇后高氏与他情同母子,虽说色衰而爱弛,却毕竟是皇帝结发于微末之时,同甘共苦三十余载的发妻,何况她还是太(河蟹)祖朝高皇后的侄女、临朐伯高启的长姐,李鼎怎能不敬重有加?然而树高千尺,终有衰朽之日。干宁九年,即隆武六年,高皇后薨。病患危重之际,李亨朝夕侍奉榻前,及其升遐,已是形销骨立,神志恍惚。听闻噩耗的李鼎姗姗而来,先对发妻的遗体垂涕片刻,转而叱责伏地痛哭的太子,“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略一停顿,又恨骂道,“哀毁如此,是怨朕耶?”
母后薨逝,父皇变心,再无人为李亨挡风遮雨。纵他仁孝聪哲、德行清茂,如何敌得过周洛及其背后主使的明枪暗箭?皇后大丧后不久,耿耿于怀的干宁帝即以“河套多警”之名将他遣出长安,派往榆林高启处担任监军。
临行前,太子洗马张化鹏忧郁地将李亨拉至一旁,提醒他道,“古来冢子不离都,今殿下处境之危,堪比于申生、扶苏。愿早做打算,毋蹈前人之覆辙!”
眼见太子离京,周洛一党果然活跃起来。他们污蔑诽谤、牵连攀扯、借题发挥,四处收集李亨的种种“恶行”。先是时,顺太(河蟹)祖李翊兵败潼关,弃地而走。山间乡民不识天颜,误以为盗匪而举锄杀之。在他身后,养子李鼎与亲弟李飞争位。李亨为其父鞍前马后,无论是京中发动政变还是南下追击败军皆身先士卒。李鼎由是感激,遂在登位后许其储君之位。并在李亨的建议下,当年即取“乾坤康宁”之意而改元“干宁”,期望能快速收拢人心、稳坐江山,不令内外之敌有任何可乘之机。
然则新朝立足未久,已至捉襟见肘之田地。李鼎起兵仓促,傍晚尚在宫中饮宴,因不满酒食被克扣而与内侍发生冲突。言语摩擦间,内侍无意说漏李飞欲除李鼎的计划。李鼎表面不动声色,回府后立刻联络长安附近的旧部,或威逼或利诱,勉强纠集起八百余众。所幸掌握皇宫门禁的左监门卫将军冯胜是李鼎的忠实拥趸,不劳他多费唇舌,便打开宫门悄然放行。那夜李飞酒醉酣眠,忽被殿外的喊杀声惊醒,一时六神无主,既不分辨那声音尚在几里之外,也不察识造逆者不过数百余人。他当即召来内官,搀扶着不着外衫的自己仓皇逃往宫外。
得知皇帝出逃的消息,宫中顿时乱作一团。李鼎很快便占领了整座皇宫,他派人捉回李飞,在冷宫幽禁至死,又令亲兵追击趁乱离京的太子李珪、晋王李组。最终李珪被斩杀于城郊,而李组侥幸逃脱,窜入陕南山区,成为日后的一大隐患。
当年李飞忌惮李鼎,对他多方打压。如今李鼎坐上宝座,犹以二三缰绳驾驭千百悍马,可依仗者唯养子李亨、姻亲高启、昆弟周洛及心腹数人。他命心腹诸将留守京师,震慑心怀不满的大臣;命李亨率兵南下,一面搜捕李组、讨伐不轨,一面持节宣谕、稳定陕南;命高启北上,抵御袭扰河套的鞑靼及由山西进入陕北的萨兵;至于另一支自河南入侵潼关的景军,则急派周洛驰援。做完一系列部署,李鼎又将目光投向江南。景军刚自长江退却,弘光帝受惊后一病不起,宣廷中的衮衮诸公忙于推诿、究责、内讧、自辩,就连率军出川江永也顺势稽留南都,正自导演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戏。他们难得向满目疮痍的江南瞥去一眼,遑论关注兵荒马乱的西北。李鼎还未将悬起的心稍稍落下,转眼又见那数万未攻克金陵的萨兵调头北上,直扑潼关而来!
景朝自得于本民族兵强马壮,每视宣、顺二朝如土鸡瓦狗之流。他们定下“两面出击”的战略,一路与漠南的鞑靼人联合,假道河套入掠陕北,另一路则悍然南下,意欲先占皖苏,再攻南京,而对于他们曾费尽心力夺下的潼关,此次只派了少量兵力进犯骚扰,用于牵制潜伏在山中的李翊的残部。李鼎剑走偏锋,在四境鼎沸之际仍命周洛领重兵东进,欲以收复潼关之功为他封官加爵。周洛虽无领军经验,前时与副将、参军相处尚为融洽,兼之敌寡我众,故而小有克捷。未料南攻大宣的景军被江永击退后没有退回北京,而是应都仁之命转进河南,支援在潼关苦苦支撑的部队。一朝顺势之潮退却,无能与猜忌的砾石便显露无遗。随着前线败耗频传,李鼎不得不命李亨暂搁陕南剿抚之局,率部急援潼关。得益于李亨调度有方,数万将勇浴血奋战,大顺终于在满山尸骸中夺回关中的门户。事后论功行赏,李亨被正式册封为储君,亲将康永新、杜弢分别擢升为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与京兆府少尹,负责统领宫内禁军及长安城的治理。
李亨及其手下越春风得意,周洛便越气急败坏。见李鼎易储的念头将动未动,他先设法为其除去最可忌惮的东宫旧人。李亨离京不久,周洛即指使当初随自己一道溃败的心腹霍武上疏,先歪曲当年潼关之役的战况,声称周洛驻敌于关外,李亨退敌于既往,论功则周大而李小,再弹劾李亨向皇帝隐瞒真相,为康永新、杜弢等人虚报战功。弹章末尾,他还杀人诛心地写道,“太子恣意妄行,横作威势,摒斥忠直之臣,诈增亲信之功。置康、杜于宫禁、皇城之间,尚知天无二日、国家唯有一主耶?”
李鼎绝非昏庸,他一定能听出这是污蔑之辞。然而帝王有心揽权,何曾在乎是直中取还是曲中求?居守长安的康永新、杜弢二人很快便下狱待罪,远在榆林的李亨惊闻此事,连夜上疏乞求归京陈情。周洛建议驳回他的请奏,而李鼎又岂许他一人独大?在李亨的据理力争下,康、杜二人的性命得以保全。将他们送上流放之路前,李亨与两位挚友执手良久,除了互道珍重外,终是不发一言。
干宁帝没有让李亨立即返回榆林,而是命他与周洛一同接待来使。李亨曾与赵煜阳合力剿贼,也是朝中“联宣抗虏”的主要倡议者。他推动了首次顺使访宣,若非身在榆林,本就应由他招待回聘的宣使。
然而当李亨来到天佑阁前,却发现事情大大出乎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