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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山难越(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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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天府之国,土富物丰,足够养百万之众,表里山河,可以御虎狼之敌。千百年来,天地几度坼变,唯四川以远战恃险而多能相安。惜乎滔滔江水拦不住攻伐的脚步,巍巍高山阻也不住人心的贪婪。天启末年以来,蜀中死于饥寒疫病者、匪寇之掳掠者、西军之屠戮者、因乱而相残杀者,综之可及全省人口之十三。个别村县罹祸尤甚,到处颓垣败砾,人迹萧然,猛兽白日绕城,毫无惧怕。江永平定西南以来,着力缮城安民,并请奏朝廷,许荆湖两广之贫民迁入四川,以开垦荒地、补充人口——百姓苦兵掠甚于战乱、官欺甚于虏寇久之,不待朝廷催促,纷纷拖家携口而来。官府为他们营建屋舍、分拨土地,经年则蜀中生机渐复。然而沃野千里,终有垦尽之时,四方多事,难有安靖之期。除却不断进入的南方流民外,西北的乱局也将无数百姓推往川中。满城无业之民,遍地异乡之客,岳维申想见背后的隐患,故对江颢出此一问。

“弟子久在翰林读书,未能详察此事,”江颢有些面红,“只是甘陕流民亦是朝廷赤子,输诚向化,不应舍弃。脱能毕使归京,我当上告家父,乞天子以惠政安民。待宣顺歃盟讨虏,复我煌煌中原,则兆民共沐德泽,自有乐生之所。”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维申嗤笑一声,“来日元辅细加垂问,尔将以何辞相告?”

“恳请先生赐教。”

“某比年衰病,不堪问事,偶于坊间市井听几句闲话,也不过如隔窗窥影,难审其详,”维申早岁即患气疾,近来又得消渴之症,索性静养家中,将必要操持的公务都交由方誉、方詧二子,“仲远此去川西,正为处置游惰浮民、铲除倡乱奸党。施刑之重,全省震闻——出使途中,你且去问他。”

江颢颔首,补充问道,“恐如白教之乱乎?”

“白教之乱,多出乡野,上以虚言邪说蛊惑人心,下因走投无路托身缁流,使非末世,黎民安土重迁,必不愿流徙作乱。流民则不然,彼等无田地以自业,无储积以茍生,遂委穷巷,或担负引车,以谋旦暮之食,或变诈巧伪,以图不义之财。其人利合而相资,纠党逞奸,妖讹百出,”维申轻叹一声,“倘不能逐之有术、复之有业,蜂虿之祸,岂可得免!所幸蜀中方历大难,百姓无遗力助之羽翼,无余财供其勒索……”

“然而米珠薪桂,正可以利驱之……”

维申投来深邃的目光,江颢止住无心之言,蹙眉沉思。

徽州之案结得潦草,迷雾一般遮在江颢背后,稍有思量,寒气便会袭身而上。“偌大事体,绝非庞迥一人所为,”方柏受江永嘱托,前往徽州继续调查此案前,曾对江颢分析道,“缙绅与官府百虑不同,倚势凌民则一也。袭扰官衙、刺杀知府,其事必不自彼出。大闹县学、鼓吹罢市,未妨无外人乘隙——徽州富庶,民乏异志。首谋于月余间搅弄风云,勾连朋党之外,当有重金驱使愚氓——钱庄、当铺、各色商号,漕帮、打行、脚夫、牙人,访之定有所获。”

“颢哥儿,你在想什么?”

江颢遂将方柏之言如实相告。

“此正我日夜忧惧之处!”维申从躺椅上折身坐起,“今战火频仍,百业疲敝,庙堂宿藏尽没,故兴‘工商皆本,圣王所来’之语,然而历代重农抑商,非是无因。商贾者,于小人之类为巧,而蔑人之性、贼人之生为已亟者也(注13)。其奢用僭服,荒淫越制;累资斥地,戕民害公;示民以利,薄朴醇之俗而兴贪惰之风;教人以巧,诱诈伪之心而张险躁之志。使其通物振贫则可,与闻朝政、干涉兵甲粮草之事,则万万不能!”

江颢面色煞白,俯首嗫嚅道,“先生之意,弟子定当转达……只是千百年来官征商营,各有轻重。今公门腐堕,难堪要任,朝廷谨选身家清白之商户承办军资,实属万不得已……”

不久前厂卫至各省检查仓储,见闻呈于御前,惹隆武帝怒极大病一场。此番东厂一无所隐,将地方官府如何侵贪公款、中饱私囊的伎俩尽数报来:百姓之征粮,实官衙之货源。出仓廪而入米肆,遇丰则大举括籴,俟物价之腾踊,遇荒则囤积居奇,侔放贷之暴利,百姓卖田鬻妻,举倍称之息犹弗能给。及至朝廷用兵,行劄调粮,则托以虫蚀鼠咬、火龙烧仓。长江沉舟,亦载千张空粮袋……

“运粮之船半道触礁,船夫大难不死告上门来,我等方知其中隐情。”

江永扫过陈公明的那一眼凌厉如刀,落到纸面时已沉敛如往常,“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官既无能,只好托之于商。”

两句轻叹很快消散于空中,当事之人尚不知晓,来日将翻起多少惊涛骇浪。

“以恒之之谨慎,凡可虑者,皆已斟酌千遍万遍,又何须闻草莽所言,”岳维申摆手打断江颢的分辩,转过头去,将目光投向被竹帘切碎的夕阳,“只可叹创其业者罕见其成,筹其始者难虑其终。事已穷极,非圣人能变而通之。来日之祸福,难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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