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徽州(四)(2/2)
然而她终究还是来到了河边。水上画舫相属,数百盏明角朱须灯连缀辉映,在河面拓下侑觞之妓娉婷的身影。几只歌船在画舫前方打桨徐行,船头的雏姬短发垂肩,在弦索的伴奏下懵懂地唱着淫词艳曲。空灵的歌声与舫中的噱笑溶在潇潇的秋雨中,冰寒得有些刺骨了。
“下午我与丁尚书花厅一叙,出府遇见许知县的管家,又在许府待到此时,”汪府书房,江颢与汪士毅对坐深谈,“丁尚书乡之贤达,桑梓故旧,悬悬不忘于心,九州万方,则靡靡姑忘于后也。持论看似公允,实则春秋其言,旁人无可尽信。许知县临民之官,胥吏典史挟制于下,抚按三司束湿于上,既无刚断之心,亦无展布之力。当此多事之秋,更求贵人救解。他将徽州之事对侄儿和盘托出,虽无半句隐瞒,然而久居笼中,终归见识不深。”
汪士毅是歙县衿绅,毕生致力于学,不出仕,不从商,只在宗学教书糊口。除此以外,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东林遗孤。
他的父亲汪尔逊与江永的父亲江潮同死阉祸。咸嘉帝即位后,东林遗孤们纷纷诣阙讼冤,其中便有汪士毅与江永二人。共同的丧父之痛与济世之志成为维系少年们情感的结实纽带,三十余年人世翻覆,他们的友谊历久弥坚。正因如此,此次歙县之行,江永才会让江颢和林萱借宿在士毅家中。而江颢拜会过丁尚书和许县令,也愿意向他袒露心声。
一句“桑梓故旧,悬悬不忘于心,九州万方,则靡靡姑忘于后也” ,看似在谈论丁尚书,其实也在奉劝他莫要重蹈其辙。汪士毅不由慨叹道,“年纪轻轻便有这般见识,恒之教导有方。”
“忝列门墙而已,世伯谬赞,”江颢有些羞赧,“皇上下旨追征江南历年欠赋、清查各地府库亏空,正为筹措粮饷以资北伐。徽州乃财富之薮,文教之乡,不仅朝廷视之为政策推行之大关目,江南百姓亦翘首观其成效。前徽州知府关平因罢软去职。现知府朱瀚久在行伍,性情刚严,视事偶有操切之处,料也非出其本意。不瞒世伯,对于黟县八月之事,内宫已多有微词。君上将朱瀚降秩三级留任,非仅为小惩大诫、以观后效,盖其不满者另有他人……”
徽州各县皆有欠赋,个别村落,完税率竟不及十分之二三。时值八月,小麦收获,朱瀚特派协查官员至各县催征。一府六县,黟县方圆最狭,然而民情激愤,其县反抗最烈。两次骚动之后,黟县县令签发拘捕带头闹事之人的火票。谁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衙役刚到那人家门口,就与冲上来的乡民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混战之际,首犯之妻一时情急自尽,更令局势滑向失控的深渊。其后衙役被逐出乡村,当地追征中止,因为闹出了人命,知县与知府蒿席待罪,皆被降秩留任。然而汪士毅明白,此事远非一纸诏书可以了结——孤臣孽子,其心也忠,劣绅刁民,岂可容予?这场风波宛若扎在皇帝心头的一根刺,来日徽州的一切际遇,都将从那道伤口中来,“贤侄此番前来,想必是充当乃父之耳目,访察徽州之现状吧?”
“世伯乃家父至交,侄儿敢不如实相告,”江颢没有反驳,“朱知府拊循失度,见乘于不逞之徒,又剿抚不利,乱徽州之民心。朝廷有意遣御史来皖,会同知府办理清查事宜。然则一虑官吏颉颃,二虑士绅不满,三虑民间滋扰,至今举棋不定。侄儿此来歙县,为丁老贺寿之外,确有相机访察、以资备问之务。”
“如此说来,贤侄应已对徽州深有了解。”
“不敢,只观得几许皮毛而已,”江颢坦言相告,“江南亏空由来已久,非因百姓贫甚,无力措办,实乃官宦侵贪,吏役蛀蚀,大户抗玩,以花分诡寄、易册改名为计,伤我大宣之国基:府县长官为民之父母,然则贪墨挪移,伪造流水,以新缴赋税弥补旧有亏空。若遇天灾缓征,则隐匿仁政,纳民赋于私囊,纵有继任盘查,不过输钱以求遮掩耳。”
“吏役辅正印以治县事,虽为佐杂微员,然出自乡里,父子相继,兄弟相传,于钱粮隐秘之事最熟,而与绅豪利益之交最深。乡民投柜之时,以包揽盘剥,私改印票、偷盗封柜诸法,据部分税赋于己有;荒年减征之际,以侵吞完缴银钱、勒索灾民买荒之策,坏朝廷之善政,侵百姓之德泽——此皆所谋之小利。更有一干胥吏,与士绅豪强相勾结,操纵土地交易,篡改官府籍册,令贫家无立锥尖之地,而有积欠之粮,富户有连阡陌之田,却无完税之责。余尝闻之,府县官衙每以公务之名借贷于官绅,钱不入公府,不还原主,不足捐赋,却可免税吏叫嚣隳突之扰。何以致之?曰诡寄,曰栽粮,曰埋没,曰团局造册也。”
“寄庄田于乡官、举监、生员、吏承之家,求钱粮杂役之优免,谓之‘诡寄’。分应缴钱粮为细数,洒派于他门别户,谓之‘栽粮’。借书吏之手,欺隐田粮、脱漏版籍,谓之‘埋没’,移丘换段,挪移等则,以高作下,减瞒粮额,谓之‘团局造册’。此皆官吏作其弊,豪绅仗其势,所以伤民生而侵国用也。然而江南户名诡立,田主屡变,若要丁赋编审及土地清查,实戛戛乎其难哉。临之以威以严,则恐激变良民,摇乱地方,抚之以柔以惠,又惧奸诡乘隙,侵牟国帑,而百姓惑朝廷之反复,不能安心甽垄。古人云,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其信然乎!”
种种认识,有从浩瀚的坟典时文中学得,有从徽州的旧友新朋处了解,如果再往前数,则还有一部分来自同父亲、叔父饭后闲谈时的领悟、随堂兄江颂打理乡下田宅时的见闻,虽然所涉非徽州一处,然而江南风俗民情,相差大体不远。
汪士毅赞许地点点头,试探道,“那贤侄以为,这御史朝廷是当派不当派?”
“侄儿才疏识浅,不敢妄谈——世伯以为如何?”
晚辈狡卸其言,长辈却不便故技重施。士毅笑叹一声,从桌上取出两张花笺,挥毫泼墨,分别写了“靖”和“乱”,“徽州如棋盘,百姓如棋子,诸方角弈,皆从‘靖’、‘乱’二字中来。”
“恳请世伯不吝赐教。”
“便从知府朱瀚说起,此人蹈民怨士疑之生地,临口舌锄耰之诛伐,朝思追补亏空之策,暮虑催纳欠赋之法,诚视事也难而为政亦苦哉。然则于剿抚两端无甚定见,不遣于禁宫内阁,则惑于心腹耳目,”士毅思忖片刻,评断道,“只一枚用作冲挡的官子罢了。”
“‘不遣于禁宫内阁,则惑于心腹耳目’……”江颢反复咀嚼士毅的话,“依世伯所言,则掌握棋局成败的,便是六部九卿官家子,市井陇亩桑里人了。”
“士绅无疑是希望地方安靖的,”士毅将手指敲在“靖”字花笺上,“族长乡贤,岂不以宗社清宁为重?若令纷争不休、祸乱滋蔓,不唯自己名声有损,家业族产亦有风侵雨蚀之忧。何况徽州民情殊异,缙绅既为谈仁守礼之辈。亦是敛财谋利之徒,诸多生意往来,皆仰公门庇护,故而未至万不得已,绝不会同上官反目决裂——然而无论何等人家,总有些不便外人插手的难言之隐——‘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么,至清至察,不免鱼乱众乖。圣上既有生民、养民、富民之心,总归还是要俯鉴民隐、曲顾大局……”
“难言之隐”说来含糊,事实上不过是士绅私下里逃税、隐田、欠赋、勾连的伎俩。很多早已成为陋规恶俗,却是经不起官府核查的。江颢不以为然,“既要朝廷俯察民情,士绅也应当体恤时艰。如今王业偏安,强敌环伺,缙绅非但无毁家纾难之心,反而侵蚀国帑,鼓煽民愤,欲借以要挟抵赖。却不怕有喜事之人乘隙滋事,叫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
“事非经过不知难,颢哥儿,你还是太年轻。”
江颢也为刚刚自己的“愤世嫉俗”感到失悔,他低头啜了口茶,听世伯继续指教。
“至于府县书吏,虽世居邻里,代掌县务,然则论其本心,却是希望乱上一遭的,”士毅的手指从“靖”字移向“乱”字,“其一,胥吏家贫位卑,便有几亩薄田、数间瓦舍,也非催征之重。何况工食薪俸、头钱牙钱,不由官府所出,便仗官府乃得。衣食之源,岂可背弃?来日朱瀚一声令下,定然任其驱驰。其二,册分黄白二册,账分公私两账,欲知地方真相,无法查之府衙,只能问之书吏。朝廷若决心彻查亏空,则清丈土地、整理户籍、编审赋税,皆需依仗彼辈。有此篡改账册、勒索士绅之良机,书吏怎不欢欣鼓舞?何况如今官绅抵牾,无暇他顾,书吏两相离间,便可浑水摸鱼,脱卸侵贪之责——一静不如一乱,则乱之何妨?”
“竟无一人秉公执事,恤黎元邦国之多难?”
“便有一人抱持公心,又能如何?”士毅反驳道,“纵有吏背其同寅,有人叛其同宗,定无衙署推其功禄,宗族让其修名。世之熙攘,为利来往,言仁义道德者多,而行仁义道德之事者,鲜矣!”
“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则兴公利而释公害者谁人?”江颢心念电转,“不知内廷意下如何?”
“当今天子励精图治,一意北伐中原,自是希望后方安靖,”士毅将“靖”字置于“乱”字上方,“然而严肃雄猜,亦不许下民借故生风。诚如贤侄所言,黟县民变,已令圣上动怒。万目睽睽之下,岂会吞声妥协——定然还是要略施惩戒,以儆效尤的。”
士毅看了陷入沉思的江颢一眼,兀自将两张花笺调换位置,“至于你的父亲,却是盼‘乱’胜于盼‘靖’。”
江颢大感意外,“为何?”
“朱瀚三十年横戈纵马,立下卓著军功,然因不能持廉,官职屡降,如今位居知府,已是天子曲意保全了,”汪士毅分析道,“朱瀚素为清流不喜,弘光朝贿结薛、冯,频与东林为难,今上继位后恕其劝进之过,由是感激,又投于江不疑门下。恒之乃东林执牛耳者,虽不至盼其身败名裂,却也不想他倚势嚣张。若能乱徽州一隅而削政敌之势,想来恒之是乐见其成的。”
“何况自万历行纲盐之法,招商认窝,领引办课,释收买运销之权于商,售部引盐课以充国帑。然而天、咸年间加征三饷,浮课日增,商资益蹙,兼有盐官巧立名目、私取规费,致使盐价腾踊,销路壅滞,私盐充斥,国与民交受其困。令叔易之在浙江废引裁商,于场区适中地点设局收税,凡照章纳课之百姓,不论是否名列纲册,皆可领票运销。此法革垄断中饱之弊,行之数年,颇见成效(注32)。恒之有意将其推行全国,又虑江南士绅从中作梗,故也愿以清查亏空之事一试深浅。”
士绅不甘俯首承命,便借此风波灭其威风,伐其傲气,来日改革盐法,便如顺水行舟。“至于北伐之事,”汪士毅犹豫片刻,还是对江颢实言相告,“以圣上之英武,定会御驾亲征。然则天子自将,鼓舞士气之外,更有收揽兵权之谋……”
看江颢逐渐皱起眉间,士毅将声音压得更低,“京中及江北各营兵马,多是曾随恒之剿寇御虏的百战之师。皇上领其出征,不论成否败否,来日班师回朝,还会将兵权交还恒之吗?”
江颢霍地站起身,等意识到失礼时已经晚了。他不喜欢听别人剖析自己的父亲,仿佛那是座巍峨不可逼视的高山,却被人搬下几块岩石,自以为是地点评起来,“世伯深谋远虑,江颢代家父先行谢过,”他拱手施礼,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平和,“然而名实常不合符,棋局年来未安,鹬蚌相争,犹使渔翁得利,智者千虑,难免一着之失。《书》云,‘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万般筹策,何如顺乎民心?民心所向,自是胜方所在!”
“固知雏凤清唳,扰于燕雀,玉树生辉,摧于恶风,然吾爱其赤子之心,”在写给好友的书信中,江永坦言对长子的喜爱,“世事如炉,当炼得出金刚手段,亦容得下菩萨心肠。”
面前这位眉清目朗的公子,像极了当年那个为父亲将头磕破,让手沾血的少年。士毅一时百感交集,他将两张花笺叠起,用灯烛将之引燃,“民心吗,”深色的灰烬在二人之间飞舞,盘旋,跌落,被风吹散,“又有多少人在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