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徽州(三)(2/2)
江颢收敛心性,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严肃,“孩儿所议之心学者、理学者、西学者,不过发凡起例,略为剖析。天下众说纷纭,儒、法、墨、道、释、教杂然前陈,如宣、通、补、泄、轻、重、滑、涩、燥、湿诸药俱备。用古方者收效微,用洋方者毒性大。今世波颓风靡,病在膏肓,正需别制一新方。纵观天下,可立言、立德、立功以致三不朽者,舍父亲其谁乎? ”
“杀君马者路旁儿(注20),你莫要给我戴高帽子。”
“孩儿绝无此心。只是儿读史籍,见华夏五千载,法无不改,势无不积,事例无不变迁,风气无不移易(注21),非王道兴衰之故,实世事沿革之必然。代圣贤立言者迂,代君王立言者媮。唯代时代立言者可定救世安民之略,续华夏文明之章。此功不必成于父上,然而暗幕之后,必将有一光明的崭新世界!”
“颢儿,今后与人究论,当知深知浅交之异、促膝酬酢之别,以免不择而言,失明哲保身之谊。”江永语重心长地提醒道。
“孩儿谨记父教。”
江永深望长子良久。从未经历过霜雪的青竹如何知道怎样弯腰呢?他本可恬然高卧于父母的屋檐之下,暴雨不侵,沉雷不扰,在四海秋气中独得一室之春。然而皇帝属意由他尚主,声言不必硁守“驸马不与政事”的祖制,一俟登科及第,便许诺将他点入翰林——纵知此事背后是君主别有用心的牵制和提防,他们父子又怎能不表现得感激涕零?宦途风波恶,人间行路难。江永将儿子推向漫天风雨,暗地里早已是寸心如割。
“夜已深沉,快些回房休息吧,”江永默默叹了口气,语调不沉不扬,“这几日在家,多陪陪你的娘亲。”
徽州山多地少,故多以商贾为业。邑人藉怀轻赀遍游禹内,因地有无以通贸易,视时丰歉以计屈伸(注22)。他们的经营囊括盐、米、木料、药材、茶叶、棉花等物,脚迹遍布通邑、都会、山陬、海壖、孤村、僻壤。其中最富者当为盐商。自弘治五年盐法由开中改为折色后,为换取盐引,盐商无需向边境卫所提供军粮,只需直接至盐运使购买即可。如此一来,在边地召民垦种、输纳军粮的山、陕商团日渐衰落,而两淮以地处江河之冲,水运甚易而成为新的盐贸中心。成批徽商前往扬州经营盐业,结果大获其利。及至万历后期,官场腐败横行,两淮盐务随之败坏。为了挽救困局,朝廷又行纲盐之法,登记在纲册上的盐商被许永占引窝,实行专卖,而官府只用按引课税而已。引岸之利,盐商专之,子孙相承,世代相袭,不出数十年便可藏镪千万。徽商们凭盐策谋得厚利,又回乡兴办书塾。他们极看重对族中子弟的教育,不仅延聘名师、刊刻经籍,还为贤子孙提供执贽笔劄膏火行李之资,务求他们能够为官入仕、光大门楣,在朝中充当徽商的保护伞和代言人。贾为厚利,儒为名高,二者叠相为用,不万钟则千驷,犹之能转毂相巡(注23)。徽商之富且贵今日极矣!
丁氏是歙县的第一大望族。族长丁永年是万历四十五年进士,初任秀水知县,因拒绝为魏阉建生祠而遭人弹劾。罢官归籍后不久,咸嘉帝剿除阉党,又将他重新启用。丁永年先后担任大理卿、工部右侍郎,咸嘉十年再迁工部尚书,因与首辅温体仁交恶而备受排挤,一怒之下挂冠而去。及至北方乱起,林又汲在南京就任监国,重拜丁永年为工部尚书。然而丁老知薛青玄一干人机阱深险,不愿与之共政,先后三次拒不奉召,弘光帝只好作罢。虽然宦途几起几落,算不得功成名就,然而安居乡里,无奔走枵腹之劳,膝下四子三女,享天伦庭闱之乐。当初《留都防乱公揭》的主笔之一、复社领袖丁启闳,正是他的第三个儿子。启闳虽有文章震动宇内,可惜文辞激切犀利、不中绳墨,失考官之欢心,也因之功名蹭蹬。如今他在家乡闭门治学,于金石、训诂、术数等诸多方面已大有建树。
与乃父不同的是,丁启闳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女。去年丁小姐及笄,招沈容的长子沈迈为婿。江颢来歙县为丁老贺七十大寿,应的正是表兄的邀请。
徽州多巨贾,宅院皆美轮美奂,而丁府无疑是其中最气派的一座——村口的那座高大的功德坊已提前昭示了主人的威赫,跨过门楼,站在天井中四下打量,见门窗梁斗尽是精致繁复的木雕,如今悬灯结彩,更添喜庆之色。宽敞的厅堂中高悬着大儒文震孟所题“明德堂”匾,匾下垂挂一幅倪瓒真迹《河岸秋柳图》。画轴两侧是对红底金字的漆联——“非因报应方为善,岂为功名始读书”。照壁前置一条案,东瓶西镜。又设一红木八仙桌,供着一尊寿星和几盘硕大的寿桃,两把四出头官帽椅,由于主人循礼避寿,座上并无一人。丁家长子启文与三子启闳站在堂前,向前来拜寿的宾客一一回礼。寒暄的空当间,启闳认出了在天井中与人揖让周旋的江颢,忙叫小厮将他请到自己面前。
“丁尚书世之高士,晚辈久有仰慕之心,”江颢让江帆把紫檀方盒递给小厮,“今日特备菲仪,聊表千里鹅毛之意。愿丁老松椿同寿、福乐无疆。”
一字未涉其父,盖只以晚辈的身份来贺。丁启闳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从容应对道,“若从乃瞻处论,江公子该是丁府的亲家。岂伊异人?兄弟甥舅。乐酒今朝,君子维宴(注24)。”
赋《诗》言志虽是古士大夫切磋交涉之礼,今人用之未免迂阔。然而不知对方心思几何,只能先免犯华定“弗知弗答”之过(注25),“既见君子,孔燕岂弟。宜兄宜弟,令德寿岂(注26),”江颢拱手作揖,“蒙世伯如此厚爱,晚辈无任忭跃感激之至。”
丁启闳微敛笑意,凑近两步,向江颢低语道,“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注27)。”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注28)?”
回答的诗句既俏皮又爽利,既示人以亲而不亵的善意,又要求对方有所行动。丁启闳双眸一亮,偏头看向江颢身边的答话者,“敢问公子尊名?”
“晚辈来引见,这位是——”
“在下唐昭,草字平阳。听闻丁老今日上寿,特与和徽同行来贺。”
唐公子面泛桃花,目盈秋水,声音更如银铃般清脆悦耳。虽身着深衣软巾,却分明是位清丽标致的少女。丁启闳探明真相后丝毫不以为冒犯,反觉江颢携女子出游访客,着实风流有趣得紧。他的笑容愈发深刻,“旧朋新友皆为家父过寿,为人子者幸何如之。已在后堂略备薄酒,还请几位动步入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