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梦徽州(一)(2/2)
周琛勾着江颢的脖子不理他,被黄树直接拽下来。面对小儿拳打脚踢,黄树先是忍让,看他一味胡搅蛮缠,逐渐失了耐心。江颢见黄树黑了脸,连忙拉过周琛,将果盘里的蜜橘塞到他的手中,“樊江运来的橘子,尝尝看?”
江颢来前周琛已吃过不少,但兄长递过来的总是更甜些。江颢安抚住小儿,又歉然看向黄树。黄树冷哼一声,拨转话题道,“刚刚你和那小獠子说什么呢,怎么这么长时间?”
“一些小事而已,兄长不必在意,”江颢顾左右而言他,“成森兄年来整理漕务,不知可还顺利?”
黄树此生最大的梦想,便是率领舟师驰骋江海,所当者破,所击者服,让水匪海盗倭寇西夷全都望风而降。然而朝廷让他出任巡漕御史,维护的是河道,监管的是钱粮,使人非尽所长不说,还把一层又一层的上官压在他的头上:欲剿啸聚水泊之强盗,苦无兵卒,公府行文只命他少生是非;江上夹带私盐、重货的多是官船,用一索十,侵夺民力,却因背靠大树,完全肆无忌惮。至于进行“漕耗归公”,即裁减、规范随漕粮加征的漕耗银米,将其固定用于漕粮兑交、挽运及州县办漕经费的改革(注3),虽然竭力整顿、民力稍苏,终究是积弊已深,难以尽返。“袁氏性贪,令其接手漕政改革,恐不久章程废弛,故弊复萌,”卸任回京后,黄树曾向江永不忿道,“譬如筑堤,本为抗洪防涝,一朝溃决,则水患倍之。今上非愚,怎会出此昏招?”
黄树提到的“袁氏”,乃隆武帝母舅、兴昌伯袁道成之子袁胜,本属引车卖浆者流,借表弟之势扶摇直上后,先为锦衣千户,未几升任指挥使,代天巡检河道——择清浊之流而参用之,君王的制衡之术一目了然,黄树明知故问,只是泄愤而已。
风热久而不愈,其人必虚。江永日日泡在苦涩的汤药里,面上不见沮色,“何妨废之?”
“什么?”
“考稽历朝税役之法,生民暴税之苦,首在积累莫返,”江永声音沙哑,“三代之贡、助、彻,止税田土而已。魏晋有户调之名,有田者出租赋,有户者出布帛,田之外复有户矣。唐初立租、庸、调之法,有田则有租,有户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租出谷,庸出绢,调出缯纩布麻,户之外复有丁矣。杨炎变为两税,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虽租、庸、调之名浑然不见,其实并庸、调而入于租也。相沿至宋,未尝减庸、调于租内,而复敛丁身钱米。后世安之,谓两税,租也,丁身,庸、调也,岂知其为重出之赋乎?”
“本朝嘉靖末行一条鞭法,通府州县十岁中夏税、秋粮、存留、起运之额,均徭、里甲、土贡、顾募、加银之例,一条总征之,使一年而出者分为十年,及至所值之年一如余年,是银、力二差又并入于两税也;未几而里甲之值年者,杂役仍复纷然。其后又安之,谓条鞭,两税也,杂役,值年之差也,岂知其为重出之差乎(注4)?”
“及至南渡,余在浙东行摊丁入亩、火耗归公之法。本为整理苛捐杂税、杜绝陈规陋习,然细想来,不过仍是反积累以前而为之制。虽一时便之,难防耗羡之费复加,额外之后又取额外焉——漕耗归公亦属其列,纵解燃眉之急,于后世而言,其害不亦大乎?”
一番惊世之言,听得黄树心旌摇颤。与自己相比,江永才更像是那修筑堤坝的工匠,一身的风雨泥浆,明知注定堤溃水决,仍怀揣着绝望把石砖越垒越高——他就是这样把自己困住的,洪水倒灌,他会先死在人前,届时谁也救不了他。
“大局日坏,吾辈不可不竭力支持,”气力透支、既衰且病的江永终于露出痛苦的神情,“做一分算一分,在一日撑一日(注5),为民族存一星火,必将有燎原之时!”
“兄弟相聚,难得暂忘朝夕趋承奔波之苦,你又提它作甚?”往事沉痛,黄树迅速拂去心头阴霾,佯怒道,“桂榜(注6)未发,和徽便返回南都,是稳操左券耶?一败涂地耶?”
江颢哈哈一笑,“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周琛跑来递上一半橘肉,江颢笑着取下一瓣,又暗示他把剩下的递给黄树。黄树一脸嫌弃地接过,“男儿生世间,行乐苦不早。如何囚一官,万里枯怀抱(注7)。贤弟生性旷达,才望高雅,若是晚落尘网,未尝不算好事。”
“世上总有背离本心却非做不可之事。”
“是为君父泰山,抑或椿萱高堂?”
“就当是为我的心吧。”在江颢心中,父亲一生公忠体国,心之所系如与隆武帝同出一辙,为家、为国、为父、为君,本没有太多区别。然而黄树知道他的想法有多么可笑,“和徽啊,”他长长叹了口气,“尔果非公门中人。”
江颢赧然一笑,摇头不置可否。
“你胡说!江颢哥哥什么都做得!”周琛听出黄树话中的否定之意,伸长脖子为江颢抗辩。黄树冷笑一声,没好气地捏了捏他的脸颊,“真是时移世易,黄口小儿也敢冲我大喊大叫。要知道上一个没眼力见的,如今都躲到成都去了。”
江颢知道他说的是赵煜阳。去岁蒋远航病故,临终前举荐煜阳接任四川总督。此事引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但在江永的据理力争下,林新梓终是批准了他的遗奏。“景桓兄离京时阿琛尚未抵达,二人无缘面晤,说来也是可惜,”江颢看向周琛,“阿瑛姐姐上月刚刚生了女儿,咱们阿琛也做舅舅了!等得了空暇,我们一道去成都看小侄女,好不好?”
周琛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江颢的脸上笑意更深。
“龙游入海,果然万事亨通,”黄树的话里满是艳羡,“有景桓镇守四川,则西南可定矣。”
反观自己,如鸟之在笼,羽翼皆胶,分毫动转不得(注8)。
而一句“西南可定”又包含多少隐义。饱经战乱的川蜀大地远未复元,云南定洲之乱初平,境内满是流离失所的百姓。蒋远航主政西南,凡事以安靖隐忍为要旨。非大乱不动刀兵,也不许驻扎云南的董齐擅自用兵。董伯贤空有一袖兴国安邦策,却只能遥望拜将台而兴叹。如今赵煜阳接任四川总督,兄弟齐心、互为遮掩,早已把目光投向了云南各怀异心的土司与滇外木邦、八百大甸、麓川平缅、缅甸、车里、老挝六宣慰使司。“近来内外交患,朝廷无暇南顾,竟致东吁坐大,并吞诸司而窥我边防,”在与赵煜阳的通信中,董齐写道,“远略广地,重扬国威,正在今日我辈。”
“成森兄国之伟器,来日定能鲲鹏展翅、高举奋飞。”
“穷达有命,无可逆料,惟奉王事而已,”黄树摆手道,“只是有件私事,想请和徽帮忙参详。”
“兄长请说。”
“犬子黄复方满三岁,欲与赵家千金结一段良缘,不知和徽可愿居中执柯?”
“固所愿也,只是江颢年少言轻,恐难服众,何不请家父代为作伐(注9)?”
原因诸多,一则指腹割衫襟为亲之事为《大宣令》所禁,虽此令名存实亡,但若被内阁首辅触犯,仍难免贻人口实。二则黄氏雄踞东海,赵氏镇守四川,两姓缔约,结亲外更有结盟之意。不令江永与闻,既是为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也是为在事泄后保其从容脱身。三则……果盘撤下,店中的伙计将水陆珍羞、细巧菜蔬顺次端上酒席。黄树饮下一盅酒水,意味深长地说道,“一代人之事,还是一代人来做为好。”
“兄长既如此说,那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