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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浮生(四)(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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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进镇抚司,做一年行事校尉,”江帆道,“我命贱,胆子大,头脑聪明,很适合干这行。只需一年时间,保管能学会那些侦缉、追捕、问询、潜伏的手段。”

陈公明半眯起双眼,“你想做锦衣卫?”

“我可不想做皇家鹰犬,日日只护着金饭碗里的那点剩菜,”江帆坚定摇头,“我要帮江家争的,不是生机、名望、财富、勋爵,而是整座天下!”

“今日宫中传了消息,命三法司停止追查妖书一案,只以生员陈光刊造奸书、造谣为非定案,先拟凌迟,后改为斩刑,”严展饮下一盅温酒,“此人心术不正,每以诈术胁取人财,前罪固已当死,砍头也不算冤枉了他。”

说罢一连打了几个呵欠。

古礼朝辨色始入,君日出而视之。而林新梓无疑更加勤政,他常在昧爽以前视朝,命内侍秉烛以登宝座,虽风雨寒暑年节康恙亦无间(注11)。江永清慎勤勉,又惯在早朝前与阁臣先晤数语,以免朝仪有亏。节中早寝晏起惯了的衮衮诸公哪受得了作息骤变,虽才华灯初上,酒楼中推杯换盏的阁老们已是呵欠连天。年纪最长的钱文斌更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离席,回府休养去了。

“严阁老此言差矣,哪有偷了张家的鸡,却赔偿李家的道理?”余寔停箸冷笑道,“此事外人不明真相,我等岂会不知?分明是有人妖言惑众离间君臣,君王察而不禁,反推助催发,先迫人自辩以敲打,再纡尊登门以笼络。科道言官揣摩上意,明奏幕僚食客为奸书之源,暗刺江公有隐匿故纵之罪。及至主犯落网,辗转攀累心腹,又惧开攻讦之门,滋报复之计,遂以陈光顶罪结案——圣人立法以公天下,其信然哉!”

大国之宪沦为权力交侵的工具,当得起余寔这一通夹枪带棒的嘲讽。“案件几近侦破,嫌犯却在狱中暴毙。不疑院壁将穿,今上却以宫砖遮堵,”严展不满道,“自古人君临御天下,必慎厥初。如今冗官未黜、内府未治、良臣未用、民心未服,便又徇私包庇,自毁长城。”

“若论任人唯亲,非只江不疑一人——中兵马司指挥为其母舅,大汉将军禁卫为其连襟,宗人府宗令为其妹婿,其余勋贵戚畹亦是推恩进爵,荣宠备至,”余寔又道,“此类人中,数不疑城府最深,野心最大:时而变幻是非,如化人之莫测;时而狡狯闪倏,如鬼魅之默运;时而甜软诱惑,如狐妖之媚人;时而机矢中伤,如射工之密发(注12)——今上何以这般欣赏此人,竟不顾利钝毁誉,誓要保他性命?”

“昔年龙潜郡邸,仅有席殿容身。时逢隆冬,一夕灯烛错置,速起满殿大火,”江永解释道,“侍卫仓猝不知上所在,唯不疑投身火场、负上出至安地。由是今上倚信愈重,而不疑地位愈显也。”

余寔冷哼一声,继续埋头大快朵颐。

江永端起汤碗,将油花用汤勺撇开,只饮下清淡的部分。易安说得不错,君臣遇合果如夫妻一般,新婚燕尔的缱绻过后,生活逐渐显露朴陋的本色:柴米油盐总是琐碎,良人佳偶终究难得,何况贫贱夫妻百事哀,每次争执都会吹散粉饰一块。林新梓早年艰辛备尝而勤学不辍,纵使身陷囹圄,也不忘父母之仇、家国之恨,论才德、谋略、胆识、担当,他都是皇亲中的上上人物。然而凡事皆有利弊,父母见背苦其心志,也令其孤僻多疑,累日播迁劳其筋骨,也令其根基半毁,高墙圈禁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令其动心忍性,曾益己所不能,也令其孤坐高台,无近臣心腹推心委任,只能暂倚戚畹勋贵,庶几可立稳朝堂……江永见席间气氛渐冷,故作玩笑道,“嫠妇衣食无着,总得改嫁过囫囵日子不是?”

“哈哈哈,江公此言妙极,”余寔拊掌大笑,“妾身如萍逐逝水,何妨江中且游行。江涌浪淘风雨至,又觉深山木叶新。”

“终归是‘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世间岂多情爱可耽?无非因‘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注13)’,”余寔不以为然,“若果家财充盈,何须再醮为妇?洒扫绩织日做羹,百年苦乐由他人。倒不如释孝服,立牌坊,前厅奉先夫之位,后院享随心之乐……”

江永心下暗惊。余寔分明知晓此中隐喻,却还是说出“何须再醮为妇”的话来。难道在他心中,也存放着“硕鼠食黍,逝将去女”之念?

严展也蹙紧眉间。他多年典掌刑狱,最是端肃守礼。听同僚的对话渐失标格,面露不豫道,“天下要事岂可与内闱私情相提并论?女从二夫,尚属不幸,不过弃华色之美,少贤德之声。臣事二君,虽复材智之多,治行之优,谅不足贵。况今豺狼环伺,风雨飘摇,我等窃服内阁,自当沥胆披肝,誓于死节,毋令虏匪陵夷我大宣子民也!”

江永忙举杯致歉,“是江永引喻失义,自罚三杯。”

“寔也自罚三杯,”不过表面文章,何况余寔好酒。他放下酒杯,咂着嘴继续说道,“为政犹沐也,欲长发之利则勿惜弃发之费(注14)。江公虽因妖书蒙冤,却也并非一无所获——内阁联衔上疏,请设淮扬、成都、浙东、闽广沿海为四军监,径由朝廷辖治,专司剿贼平乱之事。乾清宫负疚抱愧,不是即行奏准了?”

淮扬当北面之虏,成都当西南之夷,浙闽当海上之帆,将四地越过州府、直接归于朝廷治下,宽其钱粮之征,供其甲兵之费,再加以对垦荒、移民、贸易等方面的政策倾斜与更加灵活的人事任免,朝廷的进取姿态可见一斑。多年以来,大宣子民饱受匪虏鞭挞,太需要这样一则消息振奋精神。“今上洞观肆应,岂会令情志左右国策?”江永反驳道,“四军监之设,朝入奏而夕报可,然而引进西洋器具图书之请,至今留中不发。”

余寔和严展对望一眼,皆露出无奈的苦笑。

“我又何尝不知过犹不及?”不需他人劝诫,江永先叹了口气,“府库虚矣,人心浮矣,夷教妄矣。向时高皇帝攘克夷狄、收复诸夏,取‘大成至圣文宣王’之名立国,正为崇儒道正学,复圣教王化。如今北虏南蛮已侵华夏,岂可再以异端邪说乱我江山?然而人心似铁,世道如炉,某只担心来不及!”

房中炭火烧得过旺,在每人的额上烤出一层薄汗。“咸嘉初年,四境尚算安靖,陇亩之民相安于下而不知其所由,但饫饱歌呼(注15),熙熙而乐;而后边警频催,内外交扰,至咸嘉末年,则天灾地坼,山崩川竭,朝野焦头而烂额,百姓重足而累息,”江永起身开窗,透过窗隙向外眺望,“及至弘光年间,朝纲益堕,而新学叠兴,与朝廷国学科举生员之所治者迥然异趣。盖天下士风,轻本体而重工夫,轻义理而重事功,明是非,重气节,尚名检。流派分野,又有浙中、江右、泰州之心学,衡阳赵仲远‘避虚归实,经世济民’之实学,吉安萧一苇‘格物致知,存理灭欲’之理学,桐城沈燕观之西学,‘以耶补儒,醒其锢习之迷(注16)’……有一派之经义,必有一派之主张,如今火始燃、泉始达(注17),充塞四野指日可期。纵有世宗在位、涉川在朝,翦抑讲学、毁禁书院,亦无法稍撄其锋。”

“悬崖转石,波波相续而峰峰不断(注18),惜乎吾辈老矣,”江永的眸色愈发幽深,“试问来日之域中,又是谁家之天下?”

墨蓝的天幕沉沉如冰原,洒着几星明灭的寒芒。风卷动历史的车轮,急急驶过羸弱的积雪,狰狞的枯枝,沉默的房舍,疲惫的灯火……街上的百姓裹紧衣袍,侧身艰难地行走着。灯笼摇摇晃晃,在他们身后一盏接一盏地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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