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鹿为马(五)(1/2)
指鹿为马(五)
诏狱的石板被血污染得腥腻,昏黄的烛光滑过去,在墙上映出被铁栅不停分割的江永的身影——那道身影正在未来及换下的官袍里发着抖。阴风磨削着他的神志,浸他于旧日无可解脱的噩梦。夹杂着血腥、霉烂、腐臭的熟悉的气味如一柄重锤,把江永的每一条肋骨、每一处关节都敲打得剧痛无比。“总督,到了。”引路的锦衣卫踢开脚边的死老鼠,恭敬退至一旁。
牢门上的锁链已被提前打开,僵蛇一般扔在乌黑的草垫里。烛光被那张蛇皮渡凉,落在江永的脸上已是白霜。“弘基!”江永踉跄着扑向角隅,在那团血淋淋的物什旁边跪下。他像是被折断了四肢、封闭了四识,说不出一话,动不得一步,只用含泪的双目看江泰端来水盆擦去那人脸上黏厚的血污,也擦去他最后一丝认错的幻想。江永将目光寸寸扫过挚友的躯体,看昔日温润而正直的兄弟在诏狱曾受过怎样非人的折磨:徐承业的双腿全被打烂了,腐肉剥落后露出森森白骨,狰狞的鞭痕自腿股蜿蜒至肩胛,渗出的血水黏紧了碎衣与单薄的皮囊。指骨是碎的,手臂被扭断,挂在脖颈上的头颅灰白,残破,几无生机。若非偶有空气的进出带起胸腔浅弱的起伏,江永根本不敢相信他还活着。
许是意识到有人来了,握在江永手心的指尖轻轻抽搐了一下。“弘基,我是江永!”江永俯在承业耳畔,大声唤他,“弘基,一切都结束了,你是清白的——我们都是清白的,我这就带你出去!”
过了许久,徐承业明白了那句“我们都是清白的”的分量——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他努力撑开眼缝,破碎的光散射进来,只照得一片漆黑。他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开空无一物的嘴巴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能如愿,只是又如释重负地阖上双眼,任由殷红的泪水滑过只剩下一半的左耳,落进江永潮湿的发间。
“弘基,弘基!”
天子脚下官员出行不许使用仪仗,街上熙来攘往,纵有高官乘轿、将士驰马,轿和马都只能顺人潮之势而动。然而徐承业命若悬丝,哪里能等到顺风随浪之时?于是汹涌的人潮被青幔官轿横开一条通路,江泰在轿前疾奔喝道,“人命关天,麻烦让一让!人命关天,麻烦让一让……”有老人从井边打水方归,一时来不及避让,被轿杠撞翻了水桶。江泰登时停了脚步,正急得不知要如何道歉,却见老人大手一挥,“没撞到人,老儿再去打水便是!”他指挥起路边看热闹的人群,“你们都往边上退几步,让江总督的轿子先走!”
江泰躬身道谢,用袖子擦去额角的汗水,又飞快向前跑去。
华安去往灵谷寺安排借住事宜,上山时大局方定,江永既免牢狱之灾,太子又得全身之赐,谁知下山时却变了样子,仿如玉轮稳驾之际忽遇蟆精蚀月,即使过后光魄复吐,仍起人间一场混乱。华安幼读诗书,骨子里自带文人大夫的矜持与孤傲。他做不到与江泰一般公然吆喝,只是默默陪在轿边,看掀起布帘的秋风将阳光扔进去,伴着江永的哭喊在厢壁间碰撞。“弘基,你不要睡!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要到了……”徐承业躺在江永怀中,灰败的脸迎着轿窗。他的身上铺着阳光,指尖乃至整个手掌都被照得近乎于透明——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从那里抽出、烧掉,只留下尚未消散的纸壳。坐在阴影中的江永被自己荒诞的想法灼到,忙将承业又抱紧了些,“弘基,你看见太阳了吗?我把轿帘拉起来,抱你在太阳底下暖暖身子,你会不会感觉好一些?你……你不要睡,你理理我,弘基,弘基!”
华安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江永,如同溶纳了太多泥沙的大河终于决堤,将沉积在最底层的前尘往事也翻泄下来,“弘基!你还记得当初我们进京为父诉冤,你是如何对我说的吗?你说世道多艰,吾辈当继承先父遗志,护我大宣黎民,擎我华夏长天……如今功业未半,弘基岂可中道撒手!”轿夫们的腰被哭声压得更弯,脚下猛一趔趄,险些将青幔官轿滑下肩头。“请小心一些!”华安急道。那些轿夫在太阳底下狂奔数里,个个面红耳赤,听出华安语中抱怨,气喘得更加厉害,“你们催得太很,再这么跑下去,没多久估计还得摔!”
“你——”华安被气得噎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忽而从路口驰来一队人马,四名缇骑翻身而下,不等轿夫落轿便扛过轿杠,一刻不停地向灵谷寺跑去。“皇后娘娘听闻徐知府事,心甚悯之,特派我等前来随扈。”又一名锦衣卫跟在轿旁向华安道明原委。华安一面留心于轿内动静。一面向他们拱手道谢,又是一笔人情债,他默默地想,以眼下的情势,恒之想拒绝已是不可能了。
“……何况还有八旬老母待尔赡养送终,贤妻幼女盼尔归去团栾,徐氏满门忠烈,弘基无伯叔兄弟可托,竟要将她们一并抛闪不成!人非草木,为兄不信你能无动于衷……”
江永的哽咽声挤出人潮,陡然转至山道中。泛黄的林叶覆压两旁,偶被秋风穿翻,惊起几声鸦啼,“啊——啊——”江泰听得心惊,见不远处山门矗立,忙招呼锦衣卫加快脚步。迎候在那里的小僧被他们的汹汹来势吓了一跳,听华安说明前因后果才面色放缓。“阿弥陀佛,”小僧双掌合十,“请施主们随我来。”
“恒之兄,我们到灵谷寺了,”华安又走回轿边,“禅房距此不远,不若由缇骑背徐知府随我们步行入内,这般既省气力,又省路程,徐知府也好及时得到救治——恒之兄意下如何?”
“恒之兄?恒之兄!”
阳光映下一枚圆圆的光点,一路曾随青幔起伏而上下跳动,如今彻底落在轿顶。在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厢内传来激烈而又无助的嚎啕。
得知徐承业的死讯,陈珪彻夜辗转反侧,次日清晨便推开一切公务,领一小厮自杭州出发,先由运河北上至仪真,再沿长江抵达南京龙江关。一连颠簸两昼两夜,刚入京城的陈珪也不敢稍有耽搁,打听到承业停灵所在后直向钱文斌的府上赶去——钱文斌向来与时俯仰,拿出府宅为徐承业治丧的背后藏了太多心思:对东林遗孤的悯恤有之,对薛冯之流的不满有之,朝会之后门户易势,变通向背之意亦有之。陈珪不及细想,只随同僚行过扇扇洞开的用白纸糊住的大门,未至停灵之室,先见华安向他们迎面走来,“陈公留步!陈公留步!”
陈珪与程言的脚步皆不由一滞。“总督正在房后抱厦接待宾客,不能亲来迎接,还请程督师多多海涵。”“无妨无妨,本官自去寻恒之便是。” 华安目送程言离去,又转身向陈珪拜道,“陈公请回吧,江总督不愿见您,也不愿让您吊祭徐知府。”
众人的目光集聚在他的身上,陈珪只觉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为何?”
华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他默然引陈珪走出仪门,寻一无人察觉的角隅小声问道,“陈公,您可知晓徐知府家中之事?”
陈珪茫然摇头。
“江总督今日心低意沮,行事略有过激,还请陈巡抚宽恕则个,”华安长叹道,“总督派人至桐城报丧,方知徐府已遭灭顶之灾。自徐知府下狱,本就年老体衰的徐母病情加重,不久溘然长逝,身怀六甲的夫人上养下育劳损过甚,月前受惊早产,骊珠与骊龙并没——府上连遇丧乱,恶仆趁虚欺主,且不说阖府财物尽失,若非有善心的家丁将徐知府唯一的幼女养在乡下并送来南京,徐定一公一脉便要就此呜咽断流了!”
华安的话如有千钧之力,上掣天,下旋地,抛陈珪于一片剧烈的眩晕中。他张目而不能视,开口而不能言,只是呆立当场,过后许久,方觉自己的双足仍站在实地上。
“恒之,仁瑀不远千里来此,确是诚心……”
“去他的诚心!”已在癫狂边缘的江永无视门外忽停一瞬继而暴起的喧嚣,只朝程言嘶吼道,“徐府家破人亡,谁知他是袖手旁观还是落井下石?如今人死灯灭,来此吊祭又怀何得心思?咳、咳、咳……”
江永手撑长桌剧烈咳嗽,起伏的胸腔喷出满口鲜血,“恒之节哀!”程言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四海鼎沸,内外交煎,恒之荷一国之重,务要保重身体啊!”
待江永将气息喘匀,积压在心头的愤恨已没有了发泄的欲望。屏风旁传来嚎啕之声,他忙走过去,从林书桐怀中抱过徐承业的孤女,坐回禅椅细细哄着,“对不起,是伯伯乱发脾气,吓着我们蕙儿了……”小姑娘在他的怀里渐渐平静下来,江永为蕙儿擦去脸颊上的热泪,看那副肖似承业的眉眼伴着啜泣一下一下地抽动,自己也不由红了眼眶。
“近世群臣分曹为党,置家国危机于不顾,竟转相是非以至构害。东汉党锢之祸而起黄巾,晚唐牛李之争而浊黄河,如今门户私斗酷烈如此,令人如何不忧惧焚身!”程言长叹道,“然而沉疴之躯不可骤用猛药,需当先调和其脏腑,滋补其虚体,方能尽去病根,否则欲求安保,诚为难矣。恒之身当魁首,还需相忍为国才是啊。”
程言督师江北,外当萨人兵锋,内有军阀私斗,为练一兵、筑一城,常常不得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江永听出他话中隐含的谴责之意,心想境况不同,不欲与之争辩,又顾忌隔墙之耳,索性将话题岔开,“可叹你我麾下数十万兵马,竟保不住一个徐弘基!等来日命归重泉,要如何面对壮烈殉国的徐定一公及东林先辈!”
蕙儿听他们谈及爹爹和祖父的名字,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蕙儿……”
“蕙儿我会带回四川,若今后江永仍在西南,便安置府中亲自养育,若朝中有变,也会托付可靠之人悉心照料,总之再不会让她受到半分伤害。”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程言连连颔首,随即又小声问道,“那殿下……”
“圆智大师亦会随我们入川,”江永横过一眼,“至于督师所言‘殿下’者,江永实不知晓。”
程言神色一黯,心道他还是不肯与自己倾心相交,“是程言失言了。”
“胡帅本要亲来悼唁,被锦衣卫在中途拦下遣返,只许幕僚入京代其行吊,此事程公可知? ”
魏阉祸后,东林君子风流云散,胡元秉因感念兵部右侍郎于勉提携而自称东林,与徐定一公却交情泛泛。更何况如今楚镇内部四分五裂,将帅之间争夺不休,元秉坐镇尚能压服各方,一旦动身赴京,武昌局势恐不堪设想,“他来做什么?”
哭累了的蕙儿歪在江永怀中进入爹爹娘亲祖母都在的梦乡,彻底冷静下来的江永深望程言一眼,又将忧切的目光移向林书桐,“他来做董卓。”
“老爷,程督师下午同江总督私谈良久,现已赶回江北。其后禁中也遣人前去吊唁,至今未从钱府离开。”
“区区一个徐弘基,竟惊动江永和程言两名大员,就连宫里也有所表示,”薛青玄背手望向窗外,“这些人办事真是不力,怎么就不给他留一口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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