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傅众咻(二)(2/2)
“一万四千人不是小数目,胡帅及其部下将领岂能轻易同意?”
“朝廷常年拖欠饷银,楚镇将帅多有不满,若我们每年资助充足军费,诸将定有合作意愿。何况他们自专久矣,所谓兵额早是形同虚设,抽走万余疲玩之兵,他们大可继续招兵补充缺额、扩张势力,而朝廷岂有干预之力?”煜阳道,“二来,胡帅年老,亲子暗弱,若望朝廷许其接继总兵之位,除非恒之叔叔鼎力相助。且其部下各怀鬼胎,只需择一二投机躁进之徒以金银赂之,以高位诱之,亦不难趁隙得利,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所有困难都归结于两个字——缺钱,”赵煜阳苦笑道,“有钱才能万事圆,供养楚镇一年需百万白银。眼下府库捉襟见肘,维持军队、恢复民生已是吃力,不知如何才能在不盘剥百姓的前提下筹措资金——世叔,你可有什么想法?”
“钱不是问题,只要总督予我全权,这事我来办。”
煜阳眼睛一亮,“世叔有何妙计?”
“肉烂在锅里,后得莫如先得,只要坚持打下去,钱自然会来——罢了,此事我回头再与你细说,”岳维申听见屋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在煜阳似懂非懂的眼神中提高了说话的音量,“目下我们的最紧要的事情是组建水师、整编军队,来日步、骑、水、炮兵多方配合,尽早光复川蜀!”
话音刚落,江永与赵瞻走进房中。他们显然对今后的安排聊得更加透彻,以至于赵瞻那一贯意气风发的神情也被忐忑取代。他尽力让自己举止自若,眸中却交替闪烁着激动与不安的光芒。反观江永,则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某亦有此打算。广西巡抚以十万两白银相赠,日前刚入府库,正可用来组建舟师,”他落座捧茶,对杯中是君山银针还是寻常茶叶并无在意,“衡州船厂营建方兴,暂时只可修补而无法出产战船。我已让易之回浙江督造、收买大船,以为冲犁营壁之用,燕观赴杭、嘉以北购置小船,以取便捷奋击之功。至于从何处招募水兵,选用何人为将,我还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当年胡豫与李立本在洞庭湖大败卢妙先后,在湘的白教主力被歼灭殆尽。一直哀哀求援的广西巡抚赖杰突然抖擞精神,当即去信江永,言手下兵马足以扫清白教余孽,请他莫要进兵入粤。江永看出赖杰求功求财的心思,果然如他所愿。待他剿平叛匪、拔尽据点,将囤在“安养王宫”中的粮帛财宝——那都是教匪搜掠百姓所得放入囊中,赖杰从中取十万两白银答谢江永。江永心照不宣地收下,只当从未发现其私吞赃款而瞒报朝廷的行迹。
赵瞻率先提议,“长沙、岳阳之人,习水者多,可以募为兵勇。”
“不可,”岳维申反驳道,“昔日白教溃军何以在洞庭湖上重整旗鼓,非湘岳之民心有二志乎?一事不忠,百事不用,还请总督和仲远贤弟另择高明。”
“数日前在下收到福建总兵黄鸣来信,他愿遣子黄树入湘,助我训练舟师,至于坚船精兵,亦可募之沿海,”江永紧接说道,“沿海之人行舟如行平陆,操船使舵之能自不必提。且有黄鸣从中联络,所费颇能减省——崧翰以为如何?”
“不可,”岳维申又摇头道,“黄鸣海盗出身,归顺朝廷、结交士绅不过为谋利图财,一旦情势有变,恐有倒戈回击之患。目下朝廷式微,纵不能弃黄氏不用,但也不应放其进入腹地,养成毒溃之痈。”
江永与赵瞻对视一眼,“崧翰似已成竹在胸,还请直言相告。”
“最宜征兵处其实离此不远,就在湘西镇筸。”
镇筸位于湘黔川三省交界之处,负山依水以建要塞。三百八十里的边墙矗立于鲜血浸透的土壤、近千座堡寨、碉楼环绕着万山围抱的孤城(注8)。这样一座边城,理应是绝对沧桑而冷硬的,可镇筸却不——苍茫的武夷山、清碧的沱江水是那样妩媚,楚地诗歌、苗疆风月又是何等浪漫。那些血和着酒,酿造出豪迈和诗意并存的肝胆,铁盛着花,绽放着放达与柔情交织的生机。江永与镇筸参将署指挥佥事薛辞正在吊脚楼上临河而坐,看催橹船歌悠悠荡过烂漫的杏花、山桃,忽听怀中的颢儿惊呼一声,便都顺着小儿手指的方向看去。
“小公子,这是鸬鹚船,”薛辞笑着介绍道,“鸬鹚是一种会捕鱼的鸟,船主人把它们放入水中,它们就会把鱼咬上来。”
数十只黑色的鸬鹚追逐嬉游,在水面划出的层叠起伏波纹。船主人立于船头轻点竹篙,鸬鹚便如得到召唤一般争相游回船边。他用渔网捞起最近的一只鸬鹚,从它的颈中取出一条肥美的鲫鱼。
颢儿疑惑地眨眨眼,“咦,它们怎么不把鱼吃掉啊?”
“那是因为这些鸬鹚的脖子上都套了一根细绳,像刚才的那种大鱼会卡在脖子里,吃不进肚中的。”
“可它们不会饿吗?”
“船主人会奖励它们吃些小鱼。”
鸬鹚站在船沿上,半张双翅,等待阳光将自己的羽毛烤干。江颢的目光仍然追随着那条船,沉默着看它如一粒清尘落进茫茫的山影。江永察觉出儿子情绪的反常,柔声询问道,“颢儿,怎么了?”
“爹爹,鸬鹚好可怜啊。”
颢儿出生时江永已过而立,同龄人中甚至有的做了祖父。许是老来得子的缘故,他对儿子总是怀有无限的耐心。沈蔚看颢儿在爹爹怀中被细细哄着,眼角泪痕犹在而口中咀嚼不停,心底愈发沉重。“颢儿,你会自己吃饭的,是不是?”她的声音带上几分严厉,“来,坐到娘亲身边,自己用勺子吃饭。”
颢儿乖顺地点点头,江永倍感意外地看了沈蔚一眼,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抱到长凳上坐好,因为担心他个矮够不到桌子,又夹了一些饭菜放进他的小碗中。
沈蔚暗地里又是一声长叹。
自从颢儿出现在她生命中,母子二人便从未有过一日分离。她亲眼看着颢儿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从镇日只会吃睡的肉团到性格逐渐鲜明的孩童,每发现他有一处变化,爱与惧便同时增加一分——颢儿是她见过心地最善,心肠最软的孩子了,莫说饥寒交迫的乡亲、伤病缠身的士兵,便是夜雨打落的花瓣、受人役使的鸬鹚也会让他动容。这一特质根植于他性格深处,与眼界、际遇全然无关。安靖之时,他可为山岛之间的弱水、史书之外的闲笔,不露峥嵘而处处逍遥,可危亡之际,他便是风雪之中的柔草、刀斧之下的羔羊,他该去往何处,向谁求活?
恒之啊恒之,沈蔚下意识地想去求助江永,却见丈夫正和薛佥事谈论起招兵之事。即使在心里,她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好——眷念、惶悸、幽怨交织杂陈,只好反复喟叹,恒之啊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