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京兆(二)(2/2)
林又汲的手指敲着戏中的节拍,漫不经心地应道,“朕知道了,献俘的事情让礼部去办吧。”
“臣遵旨,”薛青玄再拜,“启禀吾皇,自我朝南渡以来,百姓士卒恓惶不安,多有亡国丧邦之惧。今江恒之以一场大胜振奋人心,肇启兴复,功不可没。还请皇上布施德泽,恩赏守城平叛的全体军民!”
“便由你们内阁拿主意吧。”
“回陛下,江恒之为长沙军民请赏,表奏三日前已至内阁。经六部堂会,众臣皆以为所陈条目恰当合度,可以施行,”薛青玄从袖中取出一份章疏,呈到林又汲面前,“恭请皇上圣裁!”
林又汲方从红氍毹上的修眸纤腰中舍出一瞥,“江永怎么说?”说罢将广袖一扫,“既然薛爱卿认可,朕便不看了——对了,莫要忘了江永。”
“江永劳苦功高,理当厚赏,臣以为应——”
“江永虽立尺寸之功,却犯弥天之过,不仅不应厚赏,还应重加惩治!”冯渊突然打断薛青玄的话,“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皇上容禀,江永自督抚西南,飞扬跋扈,内藏奸回,偶得戡乱定倾之功,便生陵暴篡窃之心,若陛下不辨忠奸而误施恩幸,来日岂无司马、隋杨之乱?——此为长沙知府廖图南,因守城筹饷之事与江永频生龃龉,险遭江氏毒手。图南冒死请叩陛前,正要为皇上陈说长沙实情,令陛下不为巧言蒙蔽!”
廖图南膝行至林又汲面前,“罪臣廖图南叩见皇上!”他冲着皇帝三跪九叩,“罪臣要告发五省总督江永三大逆罪,恳请陛下明察秋毫,为死于江永屠刀下的皇室宗亲及官绅百姓主持公道!”
“你且奏来。”
细密的疼痛顺着脊骨向上蔓延,林又汲的脸上霎时变色,冯廖二人以为计谋得逞,回话更为理直气壮,“启禀皇上,江永以莫须有之罪名妄杀吉王,幽禁宗亲,侵吞府中财物,视太(河蟹)祖血胤如草芥,置陛下洪德于无物,其行违逆,其心险刻,此一罪也;江永到任以来,擅杀士民,鱼肉缙绅,官绅百姓脱有不满之言,即以专威封其口舌,脱有违抗之行,即以酷刑戮其性命,致使城中人心纷乱,咎及圣皇,此二罪也;江永揽湖广军政大权于一身,处处打压异己,侮慢官军,以私募乡勇为心腹,委帐中幕僚以重任,实欲割据西南,趁乱唱祸,令皇基有潜移之险,宣祚有倾覆之危。苞藏豕心,图谋不轨,此三罪也。犯此三罪,江永岂有生理!”
“一派胡言!”董齐气得满脸通红,当即反驳道,“皇上明鉴,长沙危如累卵之时,廖知府弃城中百姓于不顾,携家眷远避乡间,经江总督三番召唤而不履职,因畏上官追究,方逃往南京,寻求冯阁老庇佑——此事缇骑、御史皆有调查,陛下只需问询二者便可得知真相!”
发现自己被蒙蔽,冯渊将愤怒的目光钉在廖图南身上。隆冬的夜风极寒,吹得他目眦欲裂、发须尽张,吹得他耳畔隆隆作响,吹得他与身上的公服一同抖起来。董齐的声音似隔了茫茫山岳,却像一道道闪电劈进他的脑海,“至于廖知府所奏江总督之三大罪状,则皆为道听途说之无稽之谈:其称总督妄杀亲王,实则彼时吉王反迹已现,其后畏罪自尽,正因所募私兵抢先发难而为官军所平。江总督手握尚方宝剑,便宜行事无可厚非;其称总督擅杀士民,实则彼时城池被围,人心骚乱,被处极刑之官民,非因抢掠民户、扰乱公序,即因转播流言、斫丧斗志。江总督以重典稳民心,振士气,有何不可?至于鱼肉缙绅,无非指江总督逼捐一事,此事由在下督办,可以确言一二——敌军临近,城池岌岌,充富户之盈财以为军用,我朝早有先例。更何况每借一笔财用,董齐便书借条一封。如今白教覆灭,长沙转安,总督已在多方筹措,力求早日还款,又何来鱼肉之说?其称总督党同伐异,则更是信口雌黄。若廖知府稍察湖广局势,便知湖广巡抚移驻长沙,江总督蒿席待罪,被逐至衡阳寓居,若总督果真独断专行,岂能沦落至此?其称总督侮慢官军、器重乡勇,实则官军衣食充足,兵饷无缺,而乡勇只能以协助剿匪换取生资——分明是湖广巡抚持心不正,无法对官军及乡勇一视同仁,而如今知府倒黑为白,岂不可笑至极!”
冯渊自知落入下乘,仍寄望于通过诡辩挽回局势,遂咬住吉王之事紧紧不放,“吉王纵有千般过错,然宗室之事需由皇帝亲自裁决。江永擅杀亲王,便是藐视圣上,轻慢朝廷,理应从重惩处!”
“事出紧急,江总督只能先斩后奏。否则长沙内外交迫,万一不能保全,令叛军一路北上,直抵长江之畔,则留都危矣!”董齐丝毫不让,“皇上明鉴,江总督为保朝廷基业,不惜赴汤蹈火、忍尤攘诟。而朝中某些官员一味摇唇鼓舌,遥度戎机,恨不能将立功之臣尽数诛灭。陛下若受此人蒙骗,诏杀江总督,则我朝再无勇于任事之人,惟剩庸碌无为之官。以朦胧之人事、清谈之风尚思图中兴,可乎?”
冯渊本就看不起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此番听他含沙射影地羞辱自己,心头怒火更甚,“尔在强词夺理!”他暴喝一声,吓得台上戏曲戛然而止,“江永敢杀宗亲,分明反心已现。昔司马懿杀曹爽而魏祚速崩,桓玄诛司马元显而晋室颠覆,前朝之事历历,后人岂可不鉴?今陛下不惩江氏而任其恣行宇内,待其功高震主,命加九锡,皇上又将如何全身?恳请陛下为大宣万年计,速诛江永,以儆后来!”
董齐从未见过如此场景,一时也被冯渊的气势唬住。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顺着他的鬓角一路滑至脚边。静默之际,他听见湖心亭中箫鼓弦索之声复起,遂也跟着冷静下来,“魏晋之时,道济若存,胡马岂容南牧?两宋之际,李纲若用,赵家岂至北辕?若中有忌功之臣,则外无建奇之将。唐时卢杞为相,逼反怀光,宋史秦桧秉政,岳飞枉死,此皆孤忠被诬而王朝式微之前鉴(注8),皇上不可不慎而察之,”他掀袍跪下,“江总督绝无篡逆之心,昔吉王为图异志大肆敛财,总督收没其于官府,纵城池危殆亦不敢擅动一毫。一俟长沙解围,即命亲兵押运东来,任富户追索,官绅借贷亦不起封,唯听陛下处置。”
宁可得罪治下缙绅,也不敢得罪皇帝。林又汲再昏聩平庸,但身为天子察人知事多年,还是能读出董齐话中暗语。他“呵呵”笑了两声,“有多少钱?”
董齐听他如此发问,心中不由大安,“共值三百万两白银,”他俯身叩拜,“不出十日,便能运进内承运库。”
一听江永把钱全部给他私用,林又汲一改适才的慵懒,快步走下座位。他扶起董齐,兴奋地连说三个“好”字,忽然脸色一变,又四肢扭曲地跌回榻上。
“皇爷!”
“皇上,这是江永使的障眼法!您不能被他们蒙骗啊!”
“此事朕自有定夺,尔等听旨便是,”林又汲的面色痛得煞白,却仍旧咬牙推开常九思,尽力保持一个帝王的体面,“除了元辅,你们都退下吧。”
灯一盏盏熄了,人也一个个少。黑夜融化了园中的九州风物,只有湖心亭还在亮。“呀,看满目兴亡真惨凄,笑吴是何人越是谁?功名到手未嫌迟。从今号子皮,从今号子皮,今来古往不许外人知(注9)……”台上漫唱着他人的聚散与别朝的兴衰,一曲终了时,林又汲刚熬过又一阵剧痛。“西南还需要江永,不要杀他,”他疲惫地睁开双目,对薛青玄道,“随便找个由头,罚他几个月俸禄吧。”
“臣遵旨。”
“薛爱卿啊,”他从广袖中伸出满是斑疹与溃烂的手臂,牵住薛青玄的衣袍。那些斑疹好生奇怪,中央愈合而周围扩散,竟形如梅花一般。薛青玄还未看清,又见那只枯瘦的手臂骤然强直,高亢的痛吟灌入他的耳际,听得他毛骨悚然,“你从宫外再请些大夫,朕疼得快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