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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登阁(二)(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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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永身形微侧,向他们告诫道,“唐阁老为大宣鞠躬尽瘁,今赍愤而逝,我等理应沉痛哀悼,万不可言行无状。”

华安、江泰二人忙点头称是。

“薛青玄,你还我祖父命来!”唐府门前喧哗陡生,江永转回身,正见一位披麻戴孝的年轻人左手拉住薛青玄的衣袖,右手中的匕首直刺而出。薛青玄大惊失色,竟一下扯断衣袖,仰面跌倒在地。那个青年仍不放弃,又调转短刃,向下奋力揕去……护卫们终于反应过来,他们匆忙拦住凶徒,劈手夺走凶器,将青年压跪在薛青玄面前。青年挣扎着想要起身,被一拳打到腹部,立刻疼得蜷缩一团,嘴角流出的鲜血顷刻间染红了素白的孝服。

薛青玄缓缓起身,微眯的凤目射出骇人的凶光,“你就是唐鉴?”

青年偏过头,不去理他。

“刺杀朝廷命官,你可知该当何罪?”

“薛青玄,你逼走程公,把持朝政,如今竟要重翻逆案、起用奸佞!祖父秉公直言,竟被你们寻衅诬陷、活活气死!”唐鉴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面前之人食肉寝皮,“薛青玄,今日我没能杀了你,来日必有人能杀你!你……”

“朝中的议政纠核皆有法度,岂容你来大放厥词!”江永打断他的话,常年温和的脸上满是怒气,“唐鉴,你不在堂中为祖父守灵,反在门前与宾客争执不休。你这样做,置阁老一生清名于何地,置唐家百年清誉于何地?”

江永没有给他抗辩的机会,厉声催促道,“还不快进去!”

“看在江阁老的面子上,把他放开吧。”

薛青玄一声令下,侍卫纷纷停手。唐鉴朝江永瞪红了双眼,终于一声不吭地跑回灵堂。

微蹙的长眉下弯,绷紧的嘴角上牵,薛青玄又挂上一副亲切的笑脸。虽然只与江永有一面之缘,攀谈时热络得仿似多年至交,“恒之回乡探亲一路可好?何时到的南京?”

“一切顺利,多谢薛公挂念,”江永向薛青玄拱手见礼,“今日下午刚到南京,听闻唐府噩耗,就立刻前来探望。”

“唐阁老益积悃诚,恒存兢业,真乃国之柱臣,奈何天不假年,功业未半竟猝然身死……”薛青玄的眼角挤出两滴眼泪,江永也得陪他一道唏嘘,“江永素闻唐老盛名,能与其同朝为官,何其有幸!怎奈未得一见便阴阳永隔,实乃在下此生之憾!”

“良臣已作古,国事尚多艰,我等需仰承前人之志,担荷报国之任啊,”薛青玄又道,“不若待吊祭事毕,恒之随我到府上一叙?”

“首辅盛情,本不应推却。然家中诸事繁杂,尚需在下收拾料理。待江永安顿好家眷,定当登门拜会!”

“也好,”薛青玄点头,又突然凑近几步,低声说道,“皇上刚刚发下中旨,决意重颁《三朝要典》。尚祈恒之莫要横加阻拦为盼。”

“既是圣意,江永岂敢退有后言(注8)。”

薛青玄眉梢上挑,面上似笑非笑,“恒之由陛下钦点入阁,理应精忠为国、思报皇恩。”

“老先生指点,学生受教,”江永躬身一揖,“唐阁老停灵在室,江永不敢逗留在外。不若先生与我同入门内,一道拜祭?”

薛青玄摆摆手,“唐家子孙与我有隙,相见未免生乱。奠仪、赙金既已送到,老夫便先回去了。”

万历朝因国本之争屡起大案,概由神庙专宠郑贵妃及皇三子而冷落长子所致。万历十四年,皇三子诞,赏赉逾制。诸臣惧皇帝立幼废长,首议册立东宫,神庙以“元子婴弱”而主意缓行册封,随后却进封郑贵妃为皇贵妃。此举一出,举朝哗然,廷臣乞立元嗣为储的奏疏纷至沓来,神庙大怒,斥逐言臣,致使舆情更加汹涌。万历二十三年,郑贵妃令人增补山西按察使吕坤所著《闺范》,以汉明德皇后开篇,以郑贵妃终篇,并嘱托伯父郑承恩、兄弟郑国泰重新刊刻,更名为《闺范图说》。万历二十六年,有托名燕山朱东吉者为《闺范图说》作跋,取名《忧危竑议》,暗讽郑氏“虽无‘易储’之谋,不幸而有其迹”。促立东宫之议复起,而始作俑者不见踪迹。神庙不欲深究,只草草处分请立之人,并于二十九年正式立长子林原铭为储君,同时册封皇三子林原镜为福王,以安众人之心(注9)。

太子之立并非国本之争的结束,而是举世震惊的万历、泰昌、天启朝三大案——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的开端。林原铭虽成太子,处境依旧凶险。移居慈庆宫后,他与生母恭妃碍难相见,及至恭妃病危,方被准允探视。待其身死,神庙久久不予卜葬。他的原配郭氏病故,两年灵輀不发。就连太子居住的东宫也寂然寥落,侍卫者屈指可数。万历四十三年,一个手持枣木棍的男子闯入慈庆宫,打伤守门太监,于前殿檐下被内侍捉拿。刑部以“疯癫闯宫”论罪,被刑部提牢主事王之采等人驳回。王之采提审凶徒,得知他受宫内太监指使,由此顺藤摸瓜,查出主事者正是郑贵妃宫中的太监庞保、刘成。工科给事中何士晋等人率先上书,将矛头直指郑贵妃及其兄弟郑国泰。然而在神庙的授意下,此事以太子两句话——“似此疯癫之人,决了便罢,不许株连”及“我父子何等亲爱,外廷有许多议论,尔辈为无君之臣,令我为不孝之子,深为可恨”草草收场,除凶徒、庞保、刘成外一概不予追究——此之谓梃击案。

万历四十八年,神庙升遐,太子继位。郑贵妃惧其挟前怨报复于她,一面交好林原铭最宠幸的李选侍,一面进侍姬八人供其享御。林原铭素来羸弱,登极后日理万机,入夜又连幸数女,精神劳瘁,圣容剧减,竟至于一病不起。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御药房太监崔文升原为郑贵妃亲信,林原铭病后,他向皇上进呈通利药大黄。林原铭一昼夜连泻三四十次,身体情况急转直下。兵科给事中江潮等人上疏论郑贵妃指使崔文升谋害皇帝之事,极言要求郑贵妃移出乾清宫,绝其晋封皇太后的妄想。与此同时,鸿胪寺官员李可灼向皇帝进奉仙丹,皇帝不顾大臣的劝阻,坚持服下这种红色的丸药。待服下两粒红丸后,林原铭病情突然加剧,顾命大臣未至便已龙驭上宾——此之谓红丸案。之所以称之为“案”,则在于两次用药差误皆匪夷所思,大黄之寒与红铅之热相反相伐,两药接连用于虚弱之体,正似有人预谋林原钟之死。而事后在郑贵妃和李选侍控制下的林又深竟颁发令旨,以“进药不效”对李可灼从轻罚俸一年,又命司礼监查处本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崔文升。如此为二人开脱罪责。外廷皆知意出郑、李二人,而真正的幕后主使就如此在众目睽睽下逃脱罪愆。

林原铭死后,郑贵妃与李选侍密谋匿禁皇长子林又深,迫使其尊奉二人为太皇太后及太后,仿前朝垂帘故事。次日诸大臣进宫哭临,于柩前不见理当继位的皇长子,厉声诘问而群阉不对,唯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挺身而出,告知皇长子被匿禁暖阁中。随后他又用计将林又深抱出暖阁,交给英国公张惟贤、大学士刘一璟、吏部尚书周嘉谟及兵科给事中江潮。四人拥护皇长子前往文华殿进太子位,又将他一路护送回慈庆宫,让其免受李选侍的控制。次日,周嘉谟等人联名上书,要求李选侍移出乾清宫。李选侍迟迟不肯,江潮、徐定一等人复上疏敦促,谴责其“外托保护之名,阴怀专擅之实”。江潮以顾命大臣的身份调集锦衣卫包围乾清宫,禁止乳母、宫人进入,迫使李选侍不得不仓促移宫。江潮为让林又深顺利继位掌政,五日之内须发尽白,然自此宫中流言蜚语不断,有言选侍自经者,言选侍之女失所投井者,言外臣与内侍勾结者,江潮上疏详述移宫始末,虽得皇帝嘉许,仍因人言可畏愤而辞官——此之谓移宫案。

林又深继位后,对乳媪客氏关怀备至,连带对她的对食魏忠贤也宠信有加。魏、客二人用计害死王安,自此专擅内廷。魏忠贤得势后,在朝遍置死党,贪污受贿、挟私擅权、搜刮民脂、无恶不作。在将出言反抗的江潮、徐定一等人迫害致死后,为将以东林党人为主的正人君子一体扫灭,他与干儿干孙们竟颁布《三朝要典》,篡改梃击、红丸、移宫三案的真实历史。书中言梃击案则东林党向壁虚构,实为离间□□父子,言红丸案则先帝进药亦升天,不进药亦升天,非崔文升之罪责,而□□穷追不已,实乃心怀叵测,言移宫案则江潮、徐定一等人与司礼监太监王安内外勾结,无事生非。天启帝为之作序,授魏阉借书杀人之权,一时群小盈朝,正人几尽,而天下岁祲民匮,渐显亡国之兆(注10)。

华安走进书房,将一本重新刊刻的《三朝要典》递到江永面前,“先帝继位后铲除阉党,严旨毁禁此书,没想到今上这么快就从民间访得余本,冠以御制重颁天下。”

“我曾在翰林院参与《熹宗实录》的编撰,其间看过此书,”江永寒凉的目光扫过封面,“全无实言,全无道理,全无气节,全无肺肠。”

“薛青玄等人欲以此书斥逐东林、拉拢阉党,恒之不可不防啊。”

“没有这么简单,”江永叹了口气,“今上欲以此书为祖母及生父辩护,冯渊欲以此书翻自身逆案而起复得官,薛青玄欲以此书打压东林而罗织党羽,这才是他们重颁《三朝要典》的全部用意。”

“若果真如此,恒之当如何措置?若你上疏劝阻,必被指为东林,来日恐为权臣清算,”华安眉头紧锁,“如今敌强我弱,还是韬光养晦为上。”

“不,我一定要上疏抗辩。”

“你为何……”

“我一定要上疏抗辩,”江永重复道,“家父力主追究光庙暴死之事,被此书认为借红丸以快私怨,家父为熹庙继位熬白发须,被此书认为借移宫以贪定策之勋。家父一心报国,上书弹劾魏忠贤,被……被戕害致死。如今他们要抹去他的功业,污毁他的名声,我不出声抗辩,枉为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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