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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音无改(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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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音无改(四)

“朝廷设淮、徐、庐、泗四镇,命吕严、孙守本、韩文泰、郑朗分辖之,兵马听其征调,钱粮听其支取。朕不惜爵赏,惟愿四人和衷共济,共图俘馘之功。怎奈事与愿违,众将或因寄家江南而滋扰地方,或因争夺辖区而兵刃相见,xue斗不息,徒耗国力。今特命兵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程言督师江北,总制四镇兵马,望卿不负重托,早奏肤功。”

程言伏地叩拜,“臣誓不辱命!”

林又汲从袖中偷摸取出一张纸条,目光微垂,逐字念道,“程尚书才兼文武,此番督师江北,定能理顺军心、巩固藩屏。然尚书佐朕多年,朕初御朝政,谬误不明处甚多,全赖爱卿相扶掩覆。今尚书出镇扬州,朕将何以处之?故特召九卿科道及皇戚勋臣来文华殿议事,望尔为国分忧、畅所欲言,踊跃推举阁臣。”

话音刚落,殿中议论之声腾起。林又汲缩在铺上黄色绸缎的龙椅中,目光扫过衮衮诸公。昨晚皇宫内苑锣鼓通宵,林又汲与太监宫女欢饮达旦,此刻宿醉未醒,分明觉得自己还坐在看台:戏台上的水袖翻飞化为长袖善舞,蟒袍皂靴在紧锣密鼓声中道貌岸然地算计,冠冕堂皇地徇私,煞有其事地权衡,不动声色地提防……刚等得花阴过窗,鸡声过墙,说甚么张灯吃饭才停当?林又汲在心中哼唱,似黄粱,浮生稊米,都付与滚锅汤(注1)……

堂中传来一声轻咳,众人都止了话头,一齐看向薛青玄。

“操江御史诚意伯刘孔昭,十余年来毕力殚虑于上下江防,于国家有守卫门户之功。昔先帝被困京师,天下悚然,刘公力主陛下就任监国以安靖民心,于大宣有力挽狂澜之绩。此人果勇忠义,秉性纯孝,又是功臣之后,可堪大任。”

刘孔昭站在后排,搢笏的双手因激动而不住颤抖。他努力压抑心头狂喜,故作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好友。

“我朝从无勋贵入值内阁的先例!”一道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刘孔昭眸中射出精光,于指顾间捕捉到说话之人——户科给事中余寔,“诚意伯提督江防十年有余,未尝出一兵御寇,进一旅伐贼。至中原陆沉、江山半陷,长江竟成国朝门户。薛、刘二公不以为耻,反以为功耶?况祖宗之法,阁臣皆由翰林出,翰林皆取自进士。诚意伯非科举出身,焉能点检题奏、票拟批答?德厚而位卑者,谓之过;德薄而位尊者,谓之失(注2)。恳请皇上三思!”

薛青玄反驳道,“如今国运中微,时局艰难,实乃我朝三百年未有之变局!尔等不以国家之急为念,焉能只顾硁守旧例陈规?如今强敌环伺,正需振兴武德、备战强军。陛下召诚意伯入值内阁,一示天下以北伐中原之志,二示士民以勇毅尚武之心,三示百官以重用勋旧、追怀太祖之意。一举三得,此诚宜也。”

“右文抑武乃祖宗防弊立国之法,岂可只称作‘旧例陈规’?”左佥都御史黄淮出言争辩,“我朝三百年养士,先帝落难,江南诸将安坐一方,不移一步,竟令君父绝望而崩。人臣如此,即应坐诛,岂可加官进爵,鼓励他人从之?”

吏科给事中李沾闻言冷笑,他是最早投靠薛青玄的那批人,“篡国者杨光中乃东林领袖,留京从贼者非其门生,即其党羽,个中多少文官,多少武官?尔等则责武臣不尽矢忠,文官岂无误国?时艰至此,诸公仍在堂上争论不休,难道孔孟之道仍可用于乱世乎?”

刘孔昭面色稍霁,急促的呼吸渐次平缓。

“先帝崩殂而诸臣茍生,凡属臣工,谁能无罪?”程言终于发话,无事袖手的同僚与鹰视狼顾的仇敌令他疾病日加,他的性命正同信念一道消逝,“然此时以意气相激,何异于戕我君父,覆我邦家?江南千里富庶,又有雄兵百万,若君臣上下和衷共济,何患不能收拾山河?最可虑者,乃朝中诸臣各怀偏私,党同伐异,文与武不和,而文与文又不和,朋党之祸炽,而人才用阻(注3)。长此以往,国祚必断送于我辈之手!诸君不能及时醒悟,仍要稳坐漏舟论清浊吗?”

“程公所言至善!摒弃门户之见,共图中兴之业,此乃谋国之正论。”林又汲对程言大加赞许。他对朝政尚不熟习,但趋利避害的本性与无所用心的作风总能够帮他寻出最能平抑风浪的选择。“祖宗之法不可违背,诚意伯劳苦功高,简在朕心,”他避开刘孔昭的咄咄目光,转头又看向程言,“程尚书,可否为朕举荐几位阁臣?”

所有的期待和筹谋尽皆化为泡影,刘孔昭自知入阁无望,失落与愤恨从头顶倾泻而下。他的脑中有万千铳炮轰鸣,完全听不清程言的话语,愤怒至极处,竟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刀,奋力向余寔揕去,口中振振有词,“排斥武臣,结党行私,非杀此奸佞不可!”余寔大惊,连忙躲蹿,朝班顷刻间乱作一团,惊呼声、责骂声、劝解声纷然响起。林又汲顿觉威严尽失,“自古以来无此朝仪!”他恼羞成怒,起身朝众臣喝道,“阁臣人选改日再议,你们都给朕退下!”

皇帝走出文华殿暖阁,他恨极了。毒烈的日光晒得他头晕,那一顶顶乌纱分明已出宫廷,却仿佛还在他眼前泛泛游走:它们一会云集成团,变成疏中真伪莫辨的墨字,一会星散漫布,化作天上盘旋鸣丧的群鸦。于是林又汲阖上奏本,把它们全部交给内阁;关紧门窗,任鸣禽在远处喧嚣——可它们又变成箭矢,朝他射来了!

“杀!”他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大叫,“子悖父,臣忤君,奴欺主,该杀!该杀!”

他握紧了拳头——

恰在此时,司礼监掌印太监何进忠走到林又汲身边,“刘诚意打小就是青皮无赖,皇爷何须同他一般见识?”他的安慰中带着内侍特有的卑谄,“戏班已经入宫,皇爷,咱们喝酒去吧。”

作为余姚最大的酒店,同庆楼的格局与别处并无太多不同: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在码头或店中做活的人散了工,便让小二温一碗酒,再买一碟下酒菜,靠在柜外囫囵吃了,又继续去寻活干——因为便宜,酒菜很不精致。黄酒一贯不掺白水,却总是发酸。下酒菜中最普通的是鸡肫豆与茴香豆,一文钱能买二三十颗,若是多出几文,可以买上一碟花生或者豆干,在工友中挣足颜面,若是出到十几文,还能买一份皮蛋,然而他们是极少那般阔绰的(注4)。

同庆楼的一层后半摆着几张狭长的木桌和条凳,每张桌子可以坐八九个人。寻常人家手有盈余,会来这里打牙祭。他们往往要一壶当年开坛的绍酒,再点几样家常菜——多是油豆腐、青鱼干一类。近年年景不顺,田间不是苦旱,便是苦涝,流寇、建奴袭扰中原,咸嘉帝左拮右据,只得把手伸向江南。圣旨上说“暂累吾民一年”,加起征来却没完没了。后来朝廷搬到金陵,百姓的安全非但未得到保障,承担的税赋反而与日俱增——以往人满为患的雅座,如今也逐渐寥落了。然而也并非完全无人问津,仗势欺人的县衙皂吏永远也吃不饱,每临近傍午、傍晚,他们总会到酒店里歇一歇脚,再理所当然地叫来一桌白食。每一天的白食也不尽相同:有红烧鱼尾,若是走了运,还能吃上鱼头,但鱼肚是断不会有的;清炒的白菜只有菜帮,偶尔看见被虫咬烂的菜心,众人就要争抢一番;菱角、莲子一上市就会出现在餐桌上,但品相很差,不是皮厚肉苦,就是干瘪粒小……但这些皂吏是不埋怨的,既是由于同庆楼的厨子手艺很好,把边角料烹调得色香味俱全,还是由于他们不敢埋怨,非但不敢埋怨,他们还会因与楼上的贵客们同吃了一条鱼、一棵菜、甚至同一池塘的菱角而感到“与有荣焉”——也许这也只是在外,等他们返回家中,未免不会鄙薄起那些“贵人”:

——鱼尾都是活肉,又鲜又嫩,就是他们拿鱼肚来我也不换!

——那些虫豸最是狡猾,专门找最甜的菜心咬,咬得越烂,说明菜心的味道越好。楼上那些人吃的菜心看着好,其实连虫子都不吃哩!

——菱角、莲子都长在塘里,我小时候不是常吃?他们偏要花大价钱去买,分明还要挑出好的,真是少见多怪!

……

他们消散了所有的委屈与不平,又心满意足的得胜地昂起头颅。

江永站在同庆楼二层的包厢中。凭栏远眺,他可以看到码头饥肠辘辘的船夫,街边卖唱求乞的孤女,路上枯瘦佝偻的农人,楼下衣不蔽体的苦力。

江永转过身。

这里的君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里的琴姬风姿婀娜、玉手纤细,这里的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这里的一席八珍宴抵十年农家赋、一曲水磨调值三年中人衣。

他们同情,同情重赋下流离失所的农户与茍延残喘的市民,他们反袂拭面,泣涕沾襟。

他们埋怨,埋怨人心不古与世道黑暗,他们痛心疾首,慷慨激昂。

饶有兴趣地同情过、埋怨过,他们又举起酒杯,将廿年陈酿一饮而尽。

世道是一张大网,每一个人都困在网中。他们朝上看,带着虚妄的憧憬与憎恶;他们朝下看,带着浅薄的同情与鄙夷;他们看向自己,发现心里埋着不甘与侥幸的种子。当儒学幻构的理想大厦被洪水冲垮,种子就会发芽生长,直至成为薪柴,被一星火花点燃,将这张网烧得干干净净。

等到他们烧成灰烬,火也熄灭,世道又织起一张新的网,将新一代人困在中间。他们继续上瞻下顾,待新的统治工具崩溃瓦解,就会再次擎起火把——

这就是网中的人:他们建设,他们冲突,他们破坏,他们重建……他们存在!(注5)

这张弥天大网把江永紧紧缠住,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程公督师扬州,朝廷分召三人入阁,依次是唐纲、我和顾潜,”邸报被手心的汗水打湿,江永沉声说道,“这份名单未经群臣会推,多半是薛青玄与皇帝两人之意。若不然,何以东林之臣尽皆被逐,而薛公的心腹无故超擢?”

“但他举荐了你,你难道不是东林吗?”

“昔顾宪成讲学东林,天下靡然从之,有政敌深以为恨,将顾公与从游者诬以为党,此后每欲弹劾、驱逐、戕杀,必造人党籍,陷其结党。然究竟谁为东林,谁非东林,大多难有定论,”江永向沈蔚解释,“先父江潮、徐承业的父亲徐定一、还有先师杨光中等,每遇东林讲会,必亲身前往,与顾公坐而论道,可被称作东林。钱文斌师承顾宪成,程言师承徐定一,二人是当今东林的领袖。而我和徐承业不过是窃享父辈的盛名,既无政绩人脉作为根基,更未参与朝中的党争,如何称作东林?”

“可他们未尝不将你视为东林的嫡系……”

“这正是薛青玄的狡猾之处:我是东林遗孤、复社元老,论名衔可作君子楷模,然久居朝外不习政务,及至归国又困于北方,于留都政局无涉,与监国之争无关,兼因座师杨光中废帝专国之故,朝野上下对我多有微词。他让我入阁,表面示群臣以平息党争、通力合作之意,实则是要将我置于众矢之的,而同样重要的,是以“平衡各方”之名将自己的亲信、工部右侍郎顾潜召入内阁,”江永指尖冰凉,须得妻子用手焐紧才略微感到暖意,“至于唐老,他是万历二十一年的进士,今年已过八旬。天启初他因不满魏阉乱政告老还乡,算来已有二十余年未曾过问政事。如今请他入阁,无非是借其清名,聊饰薛公自己的野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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