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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音无改(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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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以凉德,缵承大统。当国十年又七,政不加修,上干天怒,坐令社稷丘墟,宗社蒙羞。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复面,任贼分裂朕尸。至于丧仪则一切从简,除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外,毋行郊社、祔庙之礼,毋立神功圣德碑,毋上尊谥、庙号。民间音乐嫁娶一应照旧。宗室亲、郡王,藩屏为重,不可擅离封域。各处总督镇巡三司官地方攸系不可擅去职守,闻丧之日,各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差官代行。卫所府州县并土官俱免进香。

朕薄德匪躬,愆谬罔极,祖宗家业,不敢遗子孙。皇考光宗贞皇帝亲弟,福王长子又汲天性纯厚,仁明刚正,伦序当立。京都陷落,嗣君宜于留都即皇帝位。内外文武群臣,其协心辅理,庶几攘除奸凶,克复中原。尔衣尔食,民脂民膏。四海穷困,天禄永终。勉之! ”

疾风骤停,尘埃落定。天边终于升起一轮浑圆的太阳,它迟疑地挂在方城明楼的重檐歇山顶上,再也不行一步。

天色依旧曛暗,清晨与黄昏同。

浊气长舒、头脑复归清明的林又汲伏地长跪不起。他的眼眶发热,真正落下泪来。

“先帝天纵神资,勤学力政,不期灾害频仍,干戈扰攘,竟以忧死,”文华殿中,年轻的新朝天子头戴乌纱翼善冠,身着赭黄衮龙服,侧身微靠在南向的雕龙靠椅上,“朕初御朝政,亟需翊赞,卿受先帝托顾,还望不辞焦劳,辅佐于朕!”

因在登基大典后被立刻召见,江永的三品朝服甚至是从兵部右侍郎蒋臣处借得,套在身上处处空荡,就连双手都被藏在袖中。他跪在林又汲的面前,肃穆的殿堂因之而显壮阔,“先帝待臣以不世之殊遇,焉能不竭忠尽智以报陛下?只恐才力不具,有伤先帝遗德。”

“卿而立之年便是三品高官,足见年少有为,何须谦抑如此?”林又汲饶有兴趣地询问道,“卿是何年考中的进士?此前做过什么官?”

“臣于咸嘉二年被先帝点为探花,初任翰林编修。承蒙先帝不次超擢,于咸嘉十年迁礼部员外郎,十四年再迁礼部左侍郎。”

“卿一直在京?”

“臣咸嘉四年出使东瀛,历经十年而返。咸嘉十六年又奉命巡视辽东,与博仁订立和约。故臣在外日长,而在京甚短也。”

“啊,原来是你!”林又汲惊呼,“卿有大功于国,朕必嘉奖。然廷制、用人之事,朕尚需与阁臣、九卿商议……”夕阳在脊兽身后逗留,将余晖送进宫殿,向江永身前投下大片阴影,林又汲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沉声提醒道,“来日卿为国之桢干,需与程言、薛青玄等人和衷共济,勿要持门户之见,修睚眦之微,最终误身误国,追悔莫及!”

“自古小人所以陷君子,皆以党户论之,昔魏阉之驱正人,周、温(注2)之斥异己,皆作此说。殷鉴不远,恳请陛下明辨是非,莫以意气之斗视君子、小人之争,徒受奸佞之蒙蔽,损千金之国体。”

“卿肺腑之言,朕受教了,”林又汲含糊答应,转而又问,“卿一路南下,定知江北情势。近来城中谣言纷纷,言京城沦陷,全城惨遭屠戮,江淮以北法度荡然、盗匪横行,尸横遍野,几成人间地狱,不知所述是否属实?”

“回陛下,确有其事。僭君林鸿涛残暴不仁,天人共嫉。江北黎庶日日倚闾切盼王师北上,救民于水火之中,”江永将亲身经历娓娓道来,说罢又想起沈容的嘱托,“臣闻直陈江北匪事之人皆以妖言惑众定谳,大多尚羁押于南京镇抚司。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开释无辜,以彰君父仁恕爱民之名。”

“卿所言甚是。杜聪,”新君看向身侧的司礼太监,“立刻传朕旨意,命镇府司即刻释放蒙冤之人。”

“是。”杜聪躬身应承,不悦地朝江永瞥去一眼,匆匆离来文华殿。

处理公事令林又汲烦闷,然召对时间尚短,当下遣退江永恐非待臣之道。他将后背完全贴上椅背,换上轻松的口吻同对方聊起家常,“卿是哪里人?”

“臣是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

“浙东出名士,果不虚传。”

“皇上谬赞。”

“高堂俱健在否?”

“家中尚有老母,臣父江潮上疏弹劾魏阉,被其党羽迫害至死,”江永语气略有停顿,“幸仰先帝沉机独断,刈除奸逆,为先父平反昭雪。”

“忠臣孝子!忠臣孝子!”林又汲啧啧称赞,“卿有兄弟否?各司何职?”

“臣有一幼弟,今在家乡社学任蒙师。”

“教书育人,好好好——”见杜聪归来却站在门外欲言又止,林又汲不由发问,“杜聪,你有何事?”

“回陛下,薛尚书求见。”

“让他进来。”

听到宣召,薛青玄迅速正冠理衣,手捧笏板躬身登上丹墀。待趋步走入殿堂,他又跪在江永身侧,朝新君行一一拜三叩的常朝礼。

“爱卿免礼,”林又汲低垂的眸中仿若射进一束烛光,瞬间将他索然的神情点亮,“爱卿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臣方闻皇上诏赦日前寻衅滋事之人,心中感佩万分。圣上天资英纵,宽厚仁慈,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福!有君如此,中原何愁不复,天下何愁不平!”

新君的声音轻快,“朕初登大宝,还需仰赖爱卿尽心辅佐,裨补缺漏。庶几蚤建肤功,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臣谨遵圣谕,”薛青玄又是一拜,“禀皇上,臣还有要事相告。”

“你且说来。”

“我朝以孝治天下。陛下嗣续丕基,绍登大宝,岂可令太后苦居河南?臣请从户、兵、工三部拨款二十万两白银,以作迎迓、安置太后及封赏后宫之用。”

“爱卿此言甚是。朕命你亲自督办,万不可有任何差池!”

“臣遵旨,”薛青玄偷眼觑向江永,“至于嘉兴府采选淑女一事……”

林又汲立刻会意。“江卿,你且先回去吧,”他思索片刻,又继续说道,“卿离乡十余年,定深怀莼鲈之思。朕准你三月探亲之期,待内阁议定官职,卿再回京就任,如何?”

“臣谢陛下隆恩。”得此喜讯,江永的语气不见起伏,举止亦如同往昔。他淡然叩头退出,缓缓步下丹墀。血红的火球已从屋脊跌落下来,逐渐滑向山峦背后,归鸟在红霞中化为黑色的斑点,最终青山也变成了黛色。

他走向最后的光明,身后传来君臣肆意的嬉笑。

距林又清的遗诏送到留都,不过半日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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