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穷水尽(三)(2/2)
“这样的民族,岂是外人能够征服的——非得自杀自灭起来,”周绪垂头感慨,情绪陡然低落,“非叛徒范文程、宁完我之流为博仁出谋划策、改革军政,非降将李永芳、孔有德之辈为萨族刺探情报、改进火器,非晋商范永斗之人突破宣朝经济封锁,为东虏提供粮草铁器,萨族如何会发展壮大?”
“吾此生有三恨,一恨将士临阵脱逃,二恨文官勾心斗角,至于第三恨,”方几在周绪的拳下开出一道裂缝,瓷盏“嘭”地跳起有摔落,清酒渗入木板,“我最恨贪图富贵、出卖国家的叛徒!兄总督蓟辽半年有余,所做不过延续先师孙承宗的战略主张,筑城、屯田、练兵、构械,若有一点比先师更加看重,那便是——锄奸务尽!”
江永久久凝视自己的同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自咸嘉十六年春从京城出发,江永抵达宁远时已过月余。他此来关外,一是监督押运官将六百万粮饷如数运至军中,防备他们在途中克扣,二是将在京为质的周绪妻女送到辽东,让周督师安心对付萨兵,其三,也是最重要的目的,是与博仁议和。
周绪督天下援兵之前,咸嘉帝也曾在杨嗣昌的鼓动下起过与萨族议和的念头,然而此议在朝堂一经提出,反对的浪潮便层叠打来。这其中固然有华夷之辩、民族大义的考量,可对文官嘴脸有过深切了解的周绪并不会只做此想——咸嘉帝一向刚愎自许,即使认同此刻和谈迫在眉睫,来日危机解除,定会追究首倡议和之人的卖国之罪。为了保住权势荣华甚至是生命,国家桢干们无视客观情况,一致反对议和,从而间接导致了萨军的入关侵略与京畿民生的再次凋敝。
“座师一向坚决主张,今再起和谈之议,似有难言之隐,”周绪与江永并辔而行,将亲卫远远甩在身后,“关内难道已衰疲至此?”
“不瞒兄台,京城的确已是强弩之末,”江永低声说道,“中原赤地千里,流寇遍布,而江南切断物资供给,京畿又现重大疫情,异变恐在呼吸之间。”
周绪面色微变,口中嗫嚅片刻,终化为一声苦笑,“座师借内官之力废君夺权,注定是不会长久的。”
“宦官向无大义,遇利则如蚁附膻,遇害则退避三尺,一旦欲壑难填,不免反扑……”
“座师如何不知?他早已抱定杀身成仁之志,”宁远至锦州一路萧索,荒溪野草间尚有未及收殓的白骨,战场的硝烟已经散去,枯蓬朽木依旧浸着血腥。江永四下打量,见沿路的大小台堡正在修复,崩城败壁尤现于外,不禁黯然,“其身已迟暮,名已狼藉,所做皆如蚊虻负山,商距池河,尽百力而少有一功也。”
“恒之此言差矣。座师之功绩,兄试言之:虽京中百事凋零,然九边军饷充足,边防固若金汤,河南、关外士气大振,贼寇未能一逞,首辅失于京城,却功在地方。其废帝之举虽令人诟病,然自古帝王皆以黎庶为蠢蠢,侈然肆于其上,又有何仁义可言?愚腐者论天子为万民君父,然万民之安危喜乐又岂能系于一人?秦政已行两千年,如今正是改弦更张之时。纵使座师如填海精卫、泣血杜鹃般慷慨殉道,也只是失于当代,却功在千秋。”
江永不置可否。他是一个与时代严重脱节的人:当他的同龄人畅论“心外无物”的阳明心学,书写幽深孤峭的竟陵文章,他潜心钻研的是四书五经与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待其释褐入仕,不就便远渡东瀛,而彼处的显学恰是推崇“忠君爱国”与“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他无法理解为何座师与周绪都可以将“君为民贼”如此轻易地说出口,可多年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积聚起在智识与经验上的自卑,令他只能用不示异同的做法默默抗拒。
“前路渺远,未知吉凶,暂不必论了,”周绪侧身看向沉默的江永,“和议之事,恒之与座师是如何想的?”
“按照座师的意思,求实不求名,只要萨人同意休兵,称呼、礼节能让则让,博仁称号建国,大宣予以承认,今后约为兄弟之国亦未尝不可。通款、岁赐尚需一争,座师给弟下了死命,每年不可过三十万。若遇裂土、割地之议则谈无可谈。”
“计划甚妥,只恐座师与贤弟身负卖国之名。”
“家国含垢,纵死何避,”江永故作轻松地扬起嘴角,“唯是兄台今又兼督登莱、天津军务,克服辽东大业,便要多多拜托了。”
议和比江永想象中要轻松得多。蓟辽督师周绪亲赴阵前、与萨军隔河对峙为外因,整肃的军容与高昂的士气令敌方不可等闲而待。江永精通谈判之道为内因,坚决不可行者则百折不回,可以商榷者便示以大度,但也是片言力定,绝不给对方留下狡辩之机。而在和谈前探取到额敌方情报成为了意外之喜:博仁鼻衄不愈,难以统掌军政,权臣亲贵面和心不和,三军士气渐衰,收兵之论甚嚣尘上。江永抓住这一大好时机,成功与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达成和议,以每岁十万之银绢、两国兄弟之称,换得五年休兵之约。
大家心里都清楚,若无意外发生,两年便是休兵的上限。
密积的浓云压在宁远上空,虽是晌午时分,天色仍阴沉如夜。辽东总兵守在城门处,一俟周绪与江永出现在视线之内,立刻拍马迎上,将关内的急递交给江永。
“恒之,出什么事情了?”
“南京出兵北伐,半月前已经过江,”最坏的设想终于成为现实,江永的心沉到谷底,“京师岌岌可危,弟需立刻返回。”
“我即刻点兵,随弟一道入援京师……”
“不。兄当以固卫疆土为要务,萨族兵马强盛,博仁虽然病重,其弟其子皆非善类,”江永打断周绪的话,“至于关内之事,我等尚有宣大、山西、山东多处官军可用,若是不济,畿辅驻军亦能保京师无虞。”
“弟的想法过于乐观。京师物力已竭,遇此强兵,恐有不可胜讳者,”周绪低声劝道,“恒之手无兵马,回京于事无补,何不留在辽东,助兄一臂之力?”
“兄的好意,江永心领。但弟身为天子佐官、元辅门生,危机关头,岂能茍且偷生、置君师于不顾?”江永拒绝周绪的挽留,毅然拱手告辞,“吾兄留步,江永先行一步。”
清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乌巾蓝袍在起伏的山岭间时隐时现。云间乍破一线薄亮,为那抹孤寂的身影描上一层金边。
“真是天字第一号傻瓜,”周绪站在宁远城外的山岗最高处,裹挟着沙石的狂风将他的视线遮蔽、叹息堵在喉中,“一个九死不悔的傻瓜。”
北伐大军终究未能渡过黄河。薛青玄与程言的矛盾已不可调和,他的亲信郑朗、韩文泰处处以掣肘程公为务,手下兵马皆待饷不进,真正出师北伐的不过两万南京营兵及程言直接统领的八千淮扬驻军。然而江南承平日久,军中早已是将骄兵惰,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稍遇阻击便如惊弓之鸟,丢盔弃甲而逃。程言披肝沥胆、夙夜忧叹,换来的却是亲营被部下劫掠、监国和薛青玄命他停止北伐。进退维谷之下,他只能仓皇退兵。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咸嘉十六年四月,封藩于山西太原的晋王林鸿涛突然发难,率三千家丁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并且散尽家财,广募晋、冀、鲁、豫乡兵。被杨光中追赃剥索的富商豪绅纷纷相应,不仅出兵出饷,还利用自己的影响力策反当地的官府与守军。朝廷立刻调动兵马镇压反叛,数次将晋王与后续加入的西河王及代王逼入绝境,然而真定巡抚与大同总兵的反水令局面发生根本性逆转。官军的节节败退暴露出他们战斗力的低下,越来越多的府、县在巨大的权钱诱惑下扯起反旗,而江南诸君却只是冷眼旁观。次年元月,林鸿涛兵分两路,一路南下辽州,沿邢台、河间攻取保定,一路则北上进攻宁武,经大同、宣府直逼京师。
三月十五日,晋王的二十万大军抵达居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