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国贼(三)(2/2)
“为何来见朕?”
江永擡眸静静看他,“陛下何瘦,宜自保重。”
十五年前,荒唐的帝王林又深在人间大闹一场,稀里糊涂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被病痛折磨的他伸出枯枝般的手臂,拉过跪在床前问安的信王林又清,“弟弟何瘦,须自保重。”
林又清的身子一震,将案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儿掼到地上,从牙缝咬出满腔恨意,“朕要杀了杨光中!”
江永垂眸望向写满了座师名姓的澄心堂纸,不知为何皇上会突然大发雷霆,只能连忙躬身宽劝,“陛下息怒。”
“恒之,你可愿为朕分忧?”
“岂有门生弑杀恩师之理?”
“那就放朕出去!”林又清猝然起身,随即又颓然坐回雕龙靠椅,“罢了,你既不掌兵,又不掌权,如何能救朕?”
“微臣愿为陛下以命相搏,”江永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
“果真?”
“但即使陛下走出了干清门,又能做些什么?”
“京城及畿辅地区已在杨首辅的牢牢掌控之中,关外战事频繁,中原民乱炽烈,江北已无兵可调。至于江南,留都已经为择立监国闹得不可开交,更无心思起兵勤王。”
“你胡说!”林又清的脸涨得通红,“朕还没死,他们胆敢策迎新君!”
“昔日土木之变,英宗被俘,其弟郕王奉太后之命监国,后被拥立为帝,并遥尊英宗为太上皇——此乃我朝故事,可援引为先例。”
“二祖列宗,二祖列宗啊!”咸嘉帝仰天哭喊,一口鲜血喷在空中,身子一歪,倒在司礼秉笔太监王化德的怀中。
“所以,所以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朕这些?”林又清伸出的食指剧烈地颤抖,“江永,你是何居心?”
江永笔直跪下,“微臣恳请皇上颁布圣旨,准允内阁代行君权。”
咸嘉帝推开王化德,话语中满是腥气,“江永,你是忠良之后,是朕亲自点的探花,如今……如今你也要欺辱于朕吗?”
“陛下登基十余年,枉杀功臣,斥逐将相、摧索粮饷、盘剥百姓,而那些缙绅豪强与宗室戚畹却在皇上的庇护下吸尽民脂民膏,采尽酒色财气。如此情形,早已令天下人寒心,”江永平静地与他对视,“如今家国危如累卵,只有破旧立新,我大宣才能有一线生机。”
“悖逆无道!”咸嘉帝手扶御案站起,“你们连自己的君主都不要了吗?”
“陛下永远是万民共仰的九五之尊,是四海朝拜的大宣天子,”江永叩首,“然而势已至此,还请陛下以苍生为念,接受与杨首辅的合作,共同守住大宣三百年山河。”
“你倒是下得一手好棋,”杨首辅听罢江永的经历,轻笑道,“林氏已下诏予我摄政之权,许我平章机务,公文上却要盖他的宝玺。真可谓是一人得了面子,一人得了里子。”
“今上的皇位乃众望所归,若无其鼎力支持,师相又如何调动官员,推行政令?”江永声音低沉,“陛下……一定在心里挣扎了很久吧。”
“恒之持使节十载有余,于沟通双方、传达指示最为擅长。今后宫府之间的联络,不谷想,还是你来做,”杨光中面无表情地收起圣旨,“你一向知晓分寸,无需我提醒什么。”
江永忙不叠地拱手致谢,“多谢座师。”
“秉政操权者切忌优柔寡断,恒之还需多加磨砺,”座师咽下口中的叹息,“通政司刚送来的章疏,你看一下。”
“这……”江永为难,“学生无权查阅内阁奏本。”
“这朝堂多的是阙职,你是想让不谷给你升官还是加衔?”
“学生不敢!”
杨光中的目光扫过书案,江永连忙捧起奏疏细读。
“陛下已明发上谕,自称身体抱恙,将军国大权悉数交予内阁,”留都兵部衙门,程言将公文递给薛青玄,“既是如此,策立监国之事……”
“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薛青玄抢过话头,“昔曹操奉献帝以令不臣,杨光中比之又有何异?况废帝公文在前,今上授权在后,谁不疑其篡国之图?我朝成祖北迁都城,设旧都南京以为留都,保留六部以备不测,如今权奸误国、外患频仍,议立监国之事早已是人所共识。如此关头,尚书岂能出尔反尔?”
“老先生所言有理,”程言略一颔首,“只是这监国的人选……”
“自然是迎立福藩。”
“近来官府间盛传福藩‘七不可立’,不知老先生可曾听说?”
“摭拾浮言,非议王公,所谓‘不孝、虐下、干预有司、不读书、贪、淫、酗酒’者,何者为虚,何者为实?”薛青玄冷笑,“文人口笔如刀,笔尖所指,谁人不心惊胆战?只是不知这捉刀之人,又是东林的哪位君子?”
程言面颊微热,随即又镇定下来,“空xue来风,非是无因。福藩寓居江南已有数月,言行举止皆为人瞩目。其是否堪为监国,相信总督已有评判。”
“立君乃天子家事,自是以纲常大义伦序而定,臣子岂能评判?”薛青玄反问,“当年东林诸公以祖宗家法反对神庙废长立幼,如今却要以福藩不贤而废亲立疏。敢问程公,你们口口声声道德是非,究竟是出于天下公益,还是一派私利?”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注2)。我所坚守之公益,昔为息纷止争,今乃救亡图存。承平之时,君王只需广任贤良,高居深视,立君以亲以长可息争竞之心,此乃东林诸君力保光庙储位之因。然当此四海鼎沸、家国危亡之时,非立贤者不可重挽天河、补阙日月,此乃我等反对福藩监国之由。”
程言接着又补充道,“总督曾以英宗、景帝故事劝说学生策立监国。殊不知彼时也先率军压境,京城频频告急。是太后弃力年幼的皇太子而命英宗之弟郕王监国才稳住人心、击退瓦剌。观此一事,便知国危立贤之必要。”
“那依尚书之见,该由谁来担任监国?”
“璐王。”
“璐王何贤之有?不过是与钱文斌等人常有诗歌唱和罢了,”薛青玄不以为然,“且其伦序太疏,似不当立。”
虽为留都最高军事长官,程言却不得不对薛青玄的意见多加考量。这位总督凤阳并兼管河南、湖广军务的地方大员不仅直接节制着郑朗、韩文泰等手握重兵的将领,将大半淮河流域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还与清流之外的宗戚勋臣多有往来,甚至那些被排挤出朝、图谋复出的寓公也是他的座上嘉宾。这其中联络最频繁的,包括操江提督诚意伯刘孔昭,南京提督忻城伯赵之龙,建安王府镇国中尉林凌镮以及阉党分子冯渊。
“桂王乃神庙之子、今上之叔,伦序与福王相近,且素有贤声,”程言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薛公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