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国贼(一)(2/2)
魏忠贤构陷他光明磊落的父亲贪污受贿两万两白银,诏狱先是五日一追比,后来改为逐日追比,宣称若缴不上贿款,犯人就要被严刑拷打。为了救出父亲,江永双脚磨出淋漓鲜血,额头磕出一片青紫,终于在好友亲朋与陌生人的慷慨解囊下先凑出一万两。当他与族伯族兄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城镇抚司诏狱时,等待他的却是父亲的一具残骨。
他抱着父亲的血衣嚎啕大哭。若非父亲的同僚拼死道出真相,他只会觉得父亲冤屈。
可当他得知刑具打落父亲的每一颗牙齿,钢刷刮遍父亲的每一块皮肉,铜锤击碎父亲的每一根肋骨,土囊压在父亲胸口,铁钉穿入父亲的颅顶……江永只觉心肝摧裂。裂缝处燃起熊熊烈火,将他眼眶存蓄的眼泪蒸干,将他体内的血液煮沸。在外人眼中,他逐渐从过度的激动中冷静了下来。只有江永知道,在初闻惊天噩耗的那一个月中,自己吐血失语,夜夜高烧,终日恍惚——所谓冷静,只是他忘记怎么哭罢了。
“莫言读书似我甚苦,人生梦幻,忠义千秋不朽,难道世道只是昏浊的?”然而在留给他的绝笔书中,父亲依然在宽慰和鼓励他,“读书做官,做得些好事,也不枉生一场(注1)。”
江永为父亲的坟茔添上最后一抔土,同时埋葬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因为父亲的冤案,他们的家产被尽数抄没,只能搬回空如悬磬的祖屋。江永的母亲受惊小产却无法休养,不满八岁的弟弟江流在阻拦厂卫时被掼倒在地,从此左臂难以伸展,妹妹江果还只有四岁,自小体弱多病,在经历厂卫抄家后更是险些惊悸而死。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庭中,唯一可以,也必须担起重任的是刚满十二岁的长子江永。
读书做官,为父昭雪,这是江永在奋力支撑家计之外永不磨灭的信念。
在每一个被农事与副业耗尽精力的夜晚,江永盯着案角魏忠贤和构陷、杀害父亲之人的名字,捧书苦读至天明。
当与他同龄的公子哥在秦淮河畔纸醉金迷,在茶社酒肆指点江山之时,江永已将《四书集注》与《明文定》倒背如流。
当那些相公抨击科举辛秘,笑骂八股误国之时,江永已冒雪赶到恩师宋景迁的家中,请他为自己的八股习文一一批阅。
十二岁到十六岁,他从没睡过一个懒觉,从没耽误一日的学业。即使是重病在床,他也笔耕不辍;即使是洞房花烛,他也仍在读书。
他没有退路。
天启七年,先帝暴毙,今上继位,改元咸嘉。咸嘉帝以雷厉风行的手段铲除阉党,拨乱反正。第二年江永自家乡余姚动身,北上为父颂冤。皇帝览其奏疏,深念其忠孝,特命有司会审迫害忠良的锦衣卫都指挥佥事方鸣等人。可谁知刑部尚书与都察院左都御史皆为阉党,公堂之上,任凭东林同难者的后人们如何声嘶力竭地控诉方鸣及其僚属栽赃构陷颠倒是非、严刑拷打惨无人道,方鸣竟能以过失杀人脱免极刑。
在捶胸顿足、痛苦癫狂的同伴中,江永的神色异常平静。
他没有申诉,没有失落,只是淡然起身,将昏厥在公堂上的东林遗孤一一扶回座位。
“既无异议,江永,”刑部尚书孙化教唤他,“你在供状上画个押吧。”
他拱手称是,来到公案前,盯着满纸荒唐,半晌不曾提笔。
身为原告的方鸣来到他的身后,不耐烦地催促,“江永是吧?怎么还不画押?要是还没看完,就让我先来画!”
江永猛然回身,四目相对处,寒光乍现。敏感的方佥事迅速避开他的目光,歪着身子后退两步,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电光火石之间,江永从袖中取出一柄长锥,猛然插向方鸣的胸膛——
方鸣口吐血沫,倒在地上抽搐不止。缓过神来的忠良之后们一拥而上,一通拳打脚踢将奸人痛殴至死。
被当场锁拿的江永紧紧盯着杀父仇人从放弃挣扎到停止呼吸,冷寂多年的心脏终于再次跳动于温热的胸膛。
他分外满足。
“忠臣孤子,朕不加罪,着有司立即释放江永,”咸嘉帝批示,“刑部尚书孙化教,都察院左都御史罗纶才革职为民,永不叙用。方鸣戮尸,其余涉事人员斩立决。”
第二年殿试,江永被咸嘉帝点为探花,授翰林编修。那年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杨光中,状元赵略与二甲第十三名周绪都是他的同科。
在京城度过了轻松新奇的半年之后,咸嘉二年十月,萨汗博仁率十万铁骑绕过宁锦防线,借道蒙古直入关内。他们来势汹汹,连破宣朝四道防线,一路打到京师城下。在兵部尚书孙承宗与蓟辽督师袁崇焕的指挥调度下,大宣将士浴血奋战,终于以极其惨痛的代价击退了入侵者。此役之后,国库财用益绌,辽东防务孔棘,京畿地区更是在胡刀铁蹄下生灵涂炭,然而与此同时,朝中各党之间的倾轧也愈演愈烈。别有用心之人先是以督师守边不利为由兴起大狱,罗织罪名驱逐阁臣,忝任学士。身居高位之后又在重要的位置安插亲信,大肆卖官索贿,将本就昏浊的官场搅得乌烟瘴气。一时间朝廷上下人人自危,就连埋首典籍的江永也因座师杨光中的缘故受到牵连。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不得不更加谨慎,除挚友赵略、周绪外,半年之间竟不与旁人交一句私语。
咸嘉三年正月,在关内收获累累的萨族退兵,惊魂未定的林又清于当日在平台召见诸臣,共商富国强兵之法。兵部尚书吴岳担忧局势危急难以缓济,上书奏议乞师东瀛。此前博仁悍然出兵大宣的藩属国朝鲜,深陷内忧外患的大宣无力援助,只能任由惨败的朝鲜国王在避难地向博仁求和并进贡岁币——自此之后,大宣再难以利用朝鲜在后方牵制日益强大的萨族军队。
与此同时,在与大宣一海之隔的东瀛国,其国内的政局也发生了巨变。先前与大宣作战的东瀛将军身故之后,年幼的继任者被强悍的家臣篡取将军之位。新一代将军面对百年战火之后满目疮痍的国土,决心将休养生息、重建秩序作为施政原则。他废除前任的对外侵略计划,借道朝鲜向大宣致书,希望重修旧好。吴岳恳切地希望皇帝答应这一建议,并派遣使臣面见将军,提出乞师合作的要求。若能请东瀛在背后牵制萨族,大宣将可稍得休养喘息之机,待来日双方合兵夹击,亦有收复辽东失地的希望。
奏疏一上,物议沸腾。全不知兵的科道言官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吴岳口诛笔伐,责其饮鸩止渴者有之,怒其捐弃国仇者有之,骂其怯寻退路者有之,偏偏无人虑及连年战火天灾已致国库空虚、兵马疲敝、民不聊生,一个个都在还做着煌煌上国的春秋大梦。短短一份题本,竟让年近六旬的兵部尚书在众人唾骂中告老还乡,不出三月就郁郁而终。
曾经对此提议心动不已的咸嘉帝再一次在纷至沓来的驳斥书中偃旗息鼓。然而咸嘉四年,辽东大凌河被萨军围困,山东将领叛乱,陕西民变四起,左支右绌之中,林又清再次想起尸骨已寒的吴岳。为防言官们群起攻之,他暗中派遣自己最信任的三人——靖江王林言坦,国舅严自肃和翰林编修江永秘密出使东瀛。
江永一行人于次年春渡海抵达长崎,恰遇刚刚接任的将军下令驱逐来自西方的传教士并封海锁国。他们在海上漂流数月,终于获准前往江户面见将军。在江户,他们受到了盛情款待。将军在听说了宣朝境况后深表同情,表示愿意资助咸嘉帝战舰、军资、器械,并调拨三万水军协助作战。奈何他们的密奏因继任兵部尚书的疏忽被书童误以为塘报,竟发科钞传,令乞师事泄。林又清及江永一行人尚能顶住朝中舆情,可远在东瀛的将军竟也得知了大宣群臣的反应。那些不逊的言辞和妄自尊大的态度让他颇为恼怒,一气之下收回了当初的提议。即使江永等人压低姿态费尽唇舌,他也以国内战乱初平为由拒绝出兵出饷,只愿释放狱中近万名囚犯援助邻邦。听闻这一消息的咸嘉帝出离愤怒,“我朝亿兆生民,张袂成云,挥袖为雨,”他亲笔写道,“岂需尔国区区一万奸佞之徒?”
话已至此,江永等人本再无留在东瀛的必要。可随后的几年内地起义蜂起,外敌不断滋扰,百姓流离失所,国家愈发穷困,林又清不想也不敢完全放弃与东瀛修好的可能,故将三人留在彼处,这一留便是整整十年。
大宣江山风雨飘摇,频现亡国之兆,而江永只能于举目无亲处虚度光阴,纵京主亲自召见、将军设宴慰问也无法缓解他的心急如焚。当年为报陛下知遇之恩,江永心甘情愿远渡重洋,如今中原窳败,江永更希望能回国效力。十年间,他向京师递去了不下二十封请求回国的报告,可换回的除了皇帝的劝慰和嘉奖,再无一语提及归期。
漂泊海外的十年中,林坦言病逝,严自肃因行为不轨被驱逐出境,正如咸嘉帝所说的“东瀛之事可倚仗者惟卿”,江永成为了两国邦交的唯一联络人。漫长的岁月就像是不透气的笼罩,生生将他心中的烈火困成啮心蚀骨的苦闷。“对内剿抚两端,对外战和不定,朝中诸公皆为尧舜,而无一人愿佐成王,”江永也曾同陛下发起牢骚,“徒令江永出使多年寸功未立,与君上相望天涯。”
“文官贪财,武将怕死;文官结党,武将养寇;文官少才,武将无能,上下官员个个可杀!”
看过皇上推心置腹的回信,江永喟然长叹,“臣居所外常有刺事者,陛下不宜如此坦露心迹。”
下一份公文中,江永因献《东瀛事略》有功被提拔为礼部员外郎,再下一份公文中,林又清驳回了江永的归国申请。
咸嘉帝终于只是邸报上的咸嘉帝,臣江永终于只是奏疏中的臣江永。
烈火成冰的又何止江永一人?
读书,是江永排解苦闷的方式。前半生他都在为生计与科举奔波,反复熟读的不过数十册坟典,及至供职翰林院,钻研的也只是档案文库,而真正有闲暇博览群书,竟反而是在背井离乡之后。
江户的红叶山文库收藏有大量汉文书籍,将军十分爽快地答应了江永借阅的请求。国家藏书不宜久借,江永便日夜抄书不辍,就算是砚中结冰蚊虫嘬咬也不停笔。待书籍抄毕,他要求自己每日需读一卷,读不完就不得就寝。短短数年之内,他的房间四壁已摆满手抄的书册,而每张书页的板框外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不知不觉间,将军已不再将他看做宣朝的使臣,而是中原的儒师——将军常邀江永去幕府讲学,治理国家时遇到的困难时,他也会向江永征询意见。因感激将军多年厚待,江永总是竭尽所能为他出谋划策。
“常对新人思旧人,忍将他乡作故乡。”江永在日记中写道,他开始接受与亲友隔绝的异乡生活。
直到赵略的死讯传来。
“赵伯韬本不欲死,陛下实杀之,而死于皇上墨下者岂伯韬一人?”江永难忍满腔悲痛,以前所未有的强硬语气责问皇帝,“天下之英才岂无尽耶?纵十分之七在我,为国战死者十三,见弃于陛下者十二,而党争斥去者又十一,以所余十一当此凋敝之世,陛下果无虑乎?恳请皇上准臣归国之请。陛下若怨,请以殉友,陛下若用,请以殉国。”
不久之后,内阁正式下达文书,命他即刻归国。
“恕我直言,贵国战乱四起,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码头上,将军用不甚流利的汉语再一次提出挽留,“而我处泰平宁靖、百废俱兴,恒之何不留下安度余生?”
“将军好意,江永心领了,”江永向他俯身一拜,“但在下必须要回去,因为那里是我的祖国。”
自鸣钟骤然响起报时,将深陷回忆之中的江永唤醒。
江永靠在睽违多年的黄花梨方椅上,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而廊外终于传来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