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2/2)
太上皇披头散发,衣袍散乱,冷冷地注视这个从未被他放在眼里的儿子。他以为这个一向懦弱的儿子会冲上前来厉声质问,或者就像刚刚贺重玉那样,毫无顾忌地冲进菩提洲将他暴打一顿,没想到只是这么不痛不痒地说着这些老生常谈的东西。
“瞧瞧,你的太子位是朕赐下的,你的皇位也是朕给你的,在朕面前,你永远擡不起头来!”他轻蔑地开口,“滚吧!”
赵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很少这么直视这人的双眼,他不敢。“难道我稀罕?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太子之位,也不想做这个皇帝。我只想母亲跟晴娘都能好好活着!可是皇帝的位置能让我做很多我原本不能做的事,那些晴娘也会赞同我的事!”
他以为自己对皇帝宣泄了冷酷的恨意。可是那坐在殿中的太上皇,擡眼看他,他问了这么一句话,他说,“晴娘,是谁?”
赵磐如遭雷击,他颤抖着,快要支撑不住地倒下。
晴娘才生下孩子,就被皇帝派来的人一拥而上,用白绫活活勒死。
那些人一确认晴娘的死,就扬长而去,而他呆愣愣地看着儿子像瘦弱的猫崽一样依偎在晴娘的尸体旁,微弱地呼吸、颤动。
他还记得,那是恪儿刚学走路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可他还是摔了,嚎啕大哭,再也不肯走了。
他只好轻轻提着他的肩膀,生怕把他弄疼,哄道,“恪儿,再走走,再走走”。
小小的孩童只是哭着,甚至百般挣扎,不许人碰他。赵磐只好把他一个人放在地上,可是没过多久,小孩儿自己就跌跌撞撞向他走来了。
风摇动窗边的竹子,影子落到窗台上,那一刹,他恍惚间觉得晴娘就站在窗边。也是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他只想晴娘能每天活生生地走过他的窗口……
可现在,皇帝居然问他,晴娘是谁。
晴娘死的那夜,他生出对皇帝的恨。每一夜他的恨意都更深一层,恨快将他的脖子压断,可他仍然畏惧皇帝。
现在,他突然就什么也不再怕了。
也许正如贺卿说的,仇恨突破了极限,就连恐惧都被忘记。那是在宁州战场上,他们看到一对母子的尸体。手无寸铁的百姓原本不敢反抗,只能等屠刀落下的妇人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妇人的抵挡都是徒劳,孩子依旧被拎出来砍了头。失去孩子后,发狂的妇人奋不顾身地抢过蕃兵的尖刀,活生生砍烂了一个对方的身体。
妇人的脑袋被削掉了半边,手里的尖刀还死死扎着蕃兵的心肺。地上的三具尸体靠得很近,乌鸦在他们头顶盘旋。
“只当自己死了,那么活着就什么都不怕了。”当时贺重玉说。
他冷笑看着太上皇,“其实我早就该死了不是么?两碗打胎药都没能除掉我,我偏偏活着降生了。”
“这辈子对我好的人,都被你杀了。”可我想留住最后那个,站到你的对立面也没关系,我不再畏惧你了,我身旁站着很多不屈的魂魄。
他大叫一声,向太上皇冲去……
事后太医令来为他诊治,他呲牙咧嘴地喊疼。
而前去给太上皇诊治的太医只当自己彻底瞎了眼睛——天子来过菩提洲,然后太上皇就变成了这样……其中没有关系?没有没有,肯定没有!这可是亲父子,天子事父至孝!
所以,赵恪对于自己地位的怀疑,着实没有必要,他有这世上最厉害的武器。
赵恪起初不喜欢自己的生母,少时,他多么希望被唤做母亲的王妙仪才是自己的生母。可他不知道,自己从被称作父亲的人身上获得的一切包容、愧疚、疼惜,都是那个女人给予的遗泽。
后来,赵磐请贺重玉重绘了亡妻画像,而赵恪抚摸着那张已经泛黄的画像,檀香的气味冷脆疏淡,就像一冬的冰雪融化在他的鼻端。他开始思念起那个并不存在的母亲剪影,他比父亲还先一步踏上仇恨的道路。
太上皇驾崩后,他听闻贺尚书去了乾元殿,便想前去问个究竟。
站在乾元殿门口,他听见殿内父亲和贺重玉两个人的醉言醉语。他在窗台边看向殿内,两个人丝毫不顾及礼仪姿态,醉醺醺的半倒在地上。他感觉,那不是一国天子和当朝重臣,而是被大雨打湿了羽毛的孤鸟,在天地之间哀呼。
他最终没有进殿,反而悄悄离去了。
隆定三年末,他的长女已满周岁,望着冲他呵呵傻笑的丫头,他忽然就懂了这么多年来那些没有边际的宽容。
那是他大肆收揽朝臣的时候,可父亲只是露出惯常温吞的笑,对他说,“恪儿,你着什么急呢,这些都会是你的。”
彼时,他惴惴不安,没有想到这句话不是警告,却是来自父亲的保证。
上了年纪的天子近日多了一项突如其来的活动,那就是每日傍晚去朝凤楼边的码头闲坐。他面向慈蔼,兜里揣着糖块,身边便围满了讨糖吃的小孩儿。
他站在朝凤楼对面的酒楼中,忽然想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和父亲好好吃一顿饭。妻子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摇篮里的女儿吐着泡泡,他终于感受到那股被他忽视的经年累月的愧疚。
和蔼可亲的老者摊开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衣兜,“没啦,糖块都被你们这些小家伙分完啦!”
他温和地笑着,一擡头恰好看见扶着栏杆的儿子。
赵恪眼中泪光晶莹。
晚霞漫天,人声温倦,一辆马车打朝凤楼前经过,风吹起车帘,露出贺重玉的侧脸。
多谢!父子二人在心中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