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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呼纥吉(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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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砧的瞳孔收缩:“这本来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沉睡了这么多年,落下一身疾病,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我不会让别的人再为这件事情牺牲,江匪浅尤其不行。”

“为什么?”

林砧一字一句:“我们相似,我希望我走之后,他替我在变好的后土活。”

蓝衣人似乎不忍,想要说什么,却被林砧止住。林砧:“我不是怨你,我怎么会怨你?这是我自己选择的,我刚才说的都是真话,比真金还真,而不是气话。”

蓝衣人的神态更加柔和,这神态在他本身的秀丽之上增添了神性,他:“时间快到了,我本来要去东方找你,现在你却自己来西边了,省了不少事情。现在,我要你‘开观’。”

纵然是林砧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听到“开观”也抽搐了一下嘴角:“现在?在这里?”

“伏苦的山是最黑暗的地方,山中镇压亡灵的殿堂可以帮助你开观。”

林砧苦笑:“到头来,竟然是亡灵帮我。”

蓝衣人:“后土只有两个地方可以帮助你开观,一个是镇灵殿堂,一个是凿空中残余的星宿水渊。然而星宿水源临近左土,我不敢保证里面有什么,怕你经受不住,镇灵殿堂虽然环境恶劣一些,但是更加安全。现在我们身在其中,也更方便一些。”

林砧拖着脚慢慢走,一边问:“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找我?”

“停留一站,拜访荒山。”

“荒山是谁?”林砧问。

“伏苦人将他叫作呼纥吉神。他本是伏苦的王,在和野兽搏斗中殒身,化作了巨狼。他的父亲是末代光明神师,他的身份非同寻常,与神徒同命,也活了很多年。”

是他!林砧恍然大悟,他早就知道末代光明神有儿女,其中一个孩子早早殒身,原来他竟然就是伏苦前任的王。

“那你岂不是能让荒山送我们回到神道中?”

蓝衣人微笑:“不用了,让江匪浅去找他,我想看看,这个孩子能做到什么地步。”

林砧真想跳起来诅咒他:“本来有办法,为什么非要让江匪浅去?山高路远,你能不能体恤人力?”

蓝衣人悠然道:“不能,如果他是你的伙伴,我希望他是一个得当的伙伴,而不是你的拖累。”

“你!”林砧说不出话来,他本来以为这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但是在某些时候,这也会露出土匪一般不可商量的凶悍来。

“走吧,给你开观,呼纥吉神,让江匪浅一个人应对。”

林砧欲言又止,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矫情,这不是个好兆头,会对他的任务不利,但是江匪浅只要还活生生地存在,他就没法子不挂心这个少年。林砧又回忆起在矿洞中江匪浅倒在他怀中的时候他的感觉:就像是拥抱了自己。

“好,去开观。”

江匪浅双腿发酸,纵然他曾经从西方走到了东方,这座山仍然让他不堪负重。大地像是粘稠的糖浆,沾着他的腿脚,给他巨大的阻力;山坡的斜面倾斜得像是要翻个身,江匪浅需要拼尽全身力气才能牢牢将身体固定在上面。

女王本就不期待他能上去,这样的地势,正常人是无法攀登的。江匪浅并非常人,只可惜他自己还不知道。

攀登,一直攀登,双手生疼,上面是道道血痕,胳膊肘和膝盖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红色的痕迹,这些痕迹很快就会演变为黑青,肿胀起来。江匪浅的经验是,一定要在这些伤痕发作之前达到目的,不然半路就会被拖垮,于是他加快了攀爬的速度。

几滴凉飕飕的东西滴在脸上,仰头一看,眼睛也是一凉,有水滴进入了眼睛,江匪浅不敢用手擦眼睛,只好不停眨眼。

下雨了,同时也下雪了,冰冷冷,湿漉漉的东西一股脑儿往下灌,像是要把这个世界灌饱。江匪浅遭遇了这劈头盖脸的袭击,攀登更加艰难,手脚不停打滑,几乎难以固定身体。

冷汗下来了,浸透了身体,风一吹,透心凉意散漫骨髓。眼前的世界只剩下近处的石头,远处的天地失色,暗淡无光。

呜咽,呼啸。江匪浅停住了,竖起耳朵听——分明不错的,正是野兽的嚎叫。江匪浅手脚出汗,心脏砰砰直跳,混合着兴奋和紧张的情感蔓延着。他的手脚忽然间恢复了强劲有力,几下的功夫,他征服了最后一段路程,爬上了山顶。

天地开阔,广袤无垠,然而这广袤的并非平原,而是绵延不绝的山脊,一般高的山棱像一面倒在地上的屏风,横铺千里,壮观到不可方物。江匪浅愣神,暗中发出无声的感慨。

烛芯。当江匪浅看到这个地方的时候,立马就立即了女王的意思:平坦的“屏风”中,有一块巨大的洼地,这地方的山脊塌陷下去,红色的岩石裸露出来,形成一个坑坑洼洼的红色区域,在白色的“屏风”面上,真像红烛的烛芯。

呼纥吉卧倒在烛芯,他的毛发柔顺,在风雪中纹丝不动,好像风雪完全不能惊扰他。听到江匪浅的声音,呼纥吉慢慢擡头,随后站起身来。这下,江匪浅才想起来他是和其高大,江匪浅如果和他并肩而站,大约只能到他的胸口。

火焰的眼睛,小火轮还在眼眸中轮转,像是生生不息的太阳,举起万丈光芒。下一刻,呼纥吉口中的热气喷到江匪浅的脸上,他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这时候江匪浅才发觉,呼纥吉的身后还有一头白鹿。

白鹿温顺,浑身银白的毛发像是侍拿人的头发,只不过这毛发中不时夹杂其他色彩,这些色彩攒聚,因此并不驳杂,反而让白鹿的身体像刺绣一般缤纷。

白鹿怎么会和狼在一起?江匪浅的眼光在这两个灵物之间转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忽然明白:这就是林砧看到的“白马”了——但是林砧现在又身在何处呢?

“你是来找呼纥吉的,不是来找我的,但是,我还是想见你,和你说说话。”

江匪浅猛然转身,一个浑身蓝色绫罗的人缓步走来,眉宇间似有霜雪,颜色冷清,但双眼温柔平静,蕴含着灵秀。

“前辈。”江匪浅躬身行礼。

修长有力的手扶助他的臂膀,让他起身。蓝衣人:“你怎么知道我是前辈?”

“您的眼睛告诉我的。”

“哦?”蓝衣人很感兴趣:“我的眼睛说了什么?”

“您的眼睛和这白鹿的眼睛一样,非经年累月不可得。”

“实在非凡,你从何而来?”

江匪浅回望呼纥吉,后者的眼睛半睁着,像是在小憩。江匪浅:“从家里来。”

蓝衣人的神色微微颤动:“既然有家,为什么遨游四方?”

江匪浅微笑:“走的时候还有家,现在却没有了。”

“什么意思?”

“风雪夜归,敲门无人应。”

“无怪。”蓝衣人神色温和,眼眸却变幻莫测,他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

“我是弥历。”

“恕我罪,从未耳闻。”江匪浅惭愧了。

弥历微微一笑:“怪不得你,世人不相识。”

江匪浅心中一动,前几天和玉泄心在一起的耳濡目染让他醍醐灌顶:“您是神师?”

“算不得,只是神徒。”

江匪浅震惊地喃喃:“我还以为,世上已无神徒。”

“末代神师走后,只有我一个遗留。”

这几日里玉泄心喋喋不休地对江匪浅讲了神师的全部谱系,于是江匪浅很快推断出了:“弥历山君,您是云机山君的弟子,您是忘知。”

“很久没人叫我的名字了。”弥历微笑更加明显:“这样真好。”

一下子又太多的东西冲进了江匪浅的脑海,他平复了一下心情,问:“弥历山君,您知道林砧在哪里吗?”

“他是谁?为何如此记挂他?”

“他是我的朋友,刚才失踪了。”

弥历耸耸肩:“既然是无故失踪,我就无可奈何了。”

江匪浅一阵焦躁:“连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弥历饶有兴趣地观察他:“你很在乎这个朋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江匪浅心中麻乱,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但碍于神师的身份尊贵,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我们在周境内相识,他救我一命。”

弥历将他推到呼纥吉面前:“呼纥吉神有什么问题,就问吧,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这句话让江匪浅有一种感觉,好像呼纥吉神和弥历山君本来是好朋友,自己来之前他们正在洽谈。

但是当呼纥吉的眼睛凝视江匪浅的时候,他就把这些念头全部抛到一边了。有一些眼睛是你需要尽全力应对的,否则就会深陷其中,或者被眼睛中的气势所压倒。呼纥吉神的眼睛就是着一种类型,当那双小火轮对准江匪浅的时候,他感到一种全方位的压迫,这让他不得不凝聚精神,仔细应对。

好一阵子,他们对峙着,都不松懈。江匪浅已经感到了倦怠,但是不肯认输。师父教导过他专注的法门,尽管师父双目失明,却能看到无穷的东西,这里面的诀窍就是极度的专注,但又是极度的随意,好像人和外物融为一体。这时候,江匪浅就运用着这个法门与呼纥吉对峙,四只眼睛之间的空气几乎要燃烧起来。

就在江匪浅支撑不住的时候,呼纥吉神移开了眼睛。江匪浅松了口气,揉揉眼睛,一双眼酸胀,滚烫,像是眼球被扔进了火堆,现在又被捡出来安进眼眶中。

毫无防备的,呼纥吉扑向江匪浅,将他叼了起来。

“你!”江匪浅挣扎着,却无法挣脱呼纥吉的束缚,两排锋利的牙齿在江匪浅的背后发出擦擦的声音,像是无数把割肉的尖刀林立。

当啷一声,一件东西掉在了地上,呼纥吉的动作骤然停止。

循声看去,掉在地上的正是君父给的萨满骨链。呼纥吉张嘴,江匪浅掉在地上,面朝下,摔得膝盖生疼。想去捡骨链,却见骨链已经被呼纥吉缠绕在手中。狼毛茸茸的爪子并不很灵敏,骨链在爪子中绕成一团,那些只有在萨满手中才能唱歌的檀羊骨头居然在呼纥吉手中发出了动听的声音。

江匪浅不明所以,惊讶地张大嘴巴。

弥历神色严肃,缓缓向前,与呼纥吉并肩而立,他的喉咙中发出嗡嗡的声音,与呼纥吉低沉的咆哮相互应和。片刻之后,弥历的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他问江匪浅:“这骨链是谁给你你的?”

“君父。”

“君父是谁?”

“君父就是君父。”

“你的君父叫做什么?”

江匪浅恼火之余有些羞愧:“我只叫他君父,不知他叫作什么?”

“为什么叫他‘君父‘?这分明是王族子弟对父亲的称呼?”

江匪浅此时羞愧褪去,只剩了恼火,他大声道:“我的君父不用你来置喙。”

弥历并不生气,转而问:“除了君父,你还有什么亲人”

“还有师父。”

“师父叫做什么?”

江匪浅对这个刨根问底的神师彻底没脾气了,低声答道:“我听君父叫,师父单名一个‘在‘,’恒在‘的’在‘。”

他低着头,因此没有看到弥历山君浑身的颤抖,如果他看见了,大约会认为这个山君犯了疾病。弥历就这么颤抖着,目光和呼纥吉的目光交织,两个年老者同时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震颤。

江匪浅接下来就听到了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弥历问他:“你的师父和君父有没有告诉你他们是谁?”

江匪浅糊涂了,同时感到一阵不祥:“师父和君父就是师父和君父,他们就像我的生身父亲一样,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们不说,我又怎么点破?或许,他们正是想让这孩子享受一辈子平凡的生活,才不说出来的。弥历愁肠百转,怎么也无法开口。末了,问:“你是如何被他们收养的?”

“我是师父和君父在螺沟道找到的,当时天下大雪,我被遗弃在那里,几乎丢了性命,于是他们将我带回来好生照看。”

弥历不说话,但心中却有了计较:螺沟道是天母山的一条狭窄小道,很难通行,从无人烟,怎么会有人把孩子遗弃在那里?但是这又该怎么问?难道问一个孩子,他的父母是怎么遗弃他的吗?这岂不是真的混账?于是弥历苦笑道:“好,我知道了。”

江匪浅怎么会轻易饶过他,追问道:“你问这些是为什么?我的师父和君父有什么问题?”

“问题倒是没有,但是他们确实非凡。”

江匪浅自然而然地应承:“他们是天下最好的人,这我知道。”

这孩子,是装傻作鬼,还是心思简单?如果说谎骗人,一样鬼精灵的林砧怎么那样信任他?如果心思简单,这一路上的险境,他又是如何成功化解的?弥历简直无法评价江匪浅,只能告诉自己说,这个孩子大约是学了他君父的秉性,平日里看上去平平淡淡,关键时刻却极其睿智。

如果真是这样,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弥历想到故人,心中满是七零八落的滋味,他年纪很大了,多少体会到了他的师父们曾经体会到的东西,但是情这一样东西,纵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变淡了,也绝不会消失。

江匪浅不知道弥历心中的波澜起伏,他问呼纥吉:“你认识这骨链?”他已经发现,正是这骨链引发了弥历一大串莫名其妙的问题。

呼纥吉攥着骨链,肃然点头,这一瞬间,这头狼和人简直一模一样。

“这不是萨满的骨链,上面的骨头也不是檀羊骨头,而是呼纥吉退下来的骨头。”弥历在一旁解释。

江匪浅震惊:从来只知道蛇蜕皮,却不知道狼能换下骨头。但呼纥吉的骨头怎么会在君父的手中?

在江匪浅的注视之下,呼纥吉与弥历短暂交流,弥历道:“这件事,我们无法向你解释,有些事情,你注定现在不能知道。”

江匪浅一阵急躁,但很快,他平静了:“好,既然你们不说,我也不问。如果这是我该知道的,以后会知道的。”

弥历有一瞬间真的很想告诉江匪浅真相,但是现在的后土已经不是神师到处招摇的时代了,任何与神师有关的都必须销声匿迹,避免再起波澜,于是他勉强一笑:“你说得对。”

江匪浅的问题还没结束,他继续问呼纥吉:“你为什么将我们从神道中劫持出来?为什么让我们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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