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担心谋逆会累着她(2/2)
许迦叶能走到这儿来,本就是竭力支撑着,此时腿软得厉害,已有些站不住了。
她心道她要是倒在这里,秦安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子,便递给他一块帕子,请陈太医上前为他诊治,又叮嘱了几句,让人扶着自己出去了。
陈太医被许迦叶强留在此,只能目送她远去,垂头望向床上的秦安,低叹道:“你真是遇上了一位好主子。”
不像他,伺候陛下,心每时每刻都被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心硬如铁,却偏要去攀折这世上最柔软的花枝,弄得对方不堪摧折、硬生生长出尖刺来,被捅成筛子也算是他求仁得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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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砚辞伤重垂危,连着发了好几天的高烧,被烧得浑浑噩噩,几乎要没了神志,好几次险些挺不过来。
中途他醒来过一回,强撑病体将谢凌恒麾下的军队打散分流,又将关键将领尤其是谢凌恒的心腹尽数更换清算,将他的死因定为犯上作乱,扫清了所有与许迦叶相关的痕迹,确保此事牵连不到她,这才放下心来,昏睡了过去。
宅院不大,许迦叶距李砚辞所在的客房不过几步之遥,擡擡脚就能过去,却没去看望他哪怕一次。
刘采不敢去请她,害怕若是打扰到她,陛下醒来以后把他的头卸下来当蹴鞠踢。
好在督主也不是全然没过问,遣人来问过好几次他们什么时候走,他每次都回答“快了,快了”,其实还早着呢,照陈太医的说法,现下若贸然挪动,陛下得崩在半道上。
督主未必在意这个,她态度鲜明,死哪里都好,别死我家里就成,晦气。
可他们底下的人没办法不在意,千方百计也得把陛下这条命吊住,不然守陵都是轻的,万一陛下要他们陪葬,那该如何是好?
今天下午许迦叶又遣人来问,下了最后通牒。
刘采将人应付回去,擡脚进了里间,摆出一副惊喜的姿态,扑到李砚辞的床边,向他报喜:“陛下,督主又来问您的伤如何了,她心底挂念着您呢。”
他仔细观察,果然见李砚辞的手指动了动,眼底不由泛起淡淡的希冀,他就知道,只要多提一提督主,陛下哪怕半只脚踏进鬼门关了,爬也会爬回来。
又过了几日,李砚辞终于醒来了,他睁开眼,视线扫过进进出出围着他转的太医们,第一件事便是把他们都赶走。
“迦叶喜欢清静,她还病着,你们在隔壁如此吵嚷,让她怎么养病?都给朕滚。”
行动轻手轻脚、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太医们被他骂得一个激灵,无奈又顺从的退下了。
听闻他终于醒了,许迦叶很快便递了话过来,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陛下该回宫了。
唯一被留下来的陈太医险些笑出声,赶人者人恒赶之,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啊。
李砚辞默然良久,命人准备回宫的一应事项,自己则不顾刘采的劝阻,于许迦叶门前由白日立到黄昏,也不知她如何了,他得看一眼她,才能安心。
任凭门外人的视线如何凝望,房门始终紧闭着,连一条缝隙都没有。
伤口崩裂,鲜血滴落在地上,血腥味越来越浓郁,李砚辞担心血腥味冲撞到她,旁边刘采的磕头声惊扰到她,垂首黯然离去。
漫长而未果的等待、回宫路上的舟车劳顿、以及近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的灰心与绝望,让李砚辞又一次病倒了,病情比上一次还要来势汹汹。
彻底倒下前,他命人将谢凌恒的尸首拖去午门前鞭笞,铁鞭上满是倒刺,勾连着血肉,行刑的人力道极大,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尸身就成了一副骨头架子。
他犹不解气,又令人割下谢凌恒的头颅悬于城墙之上,日日受风吹雨淋,四十九天后再填于桥梁之中,受万人践踏。
许迦叶闻听此事,神情波澜不惊,只听闻李砚辞又昏迷了时,眸光微动。
他这病延绵日久,人怕是真的不行了,干脆趁他病,要他命。
她探知其病情,确认消息无误之后,借机隔绝中外,以确保李砚辞的安危为由命厂卫将养心殿围得密不透风,联合户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裴行知将其架空。
此外,还暗中调动北宁军,联络在京营中安插的亲信,确保行动的万无一失。
已升任首辅的原内阁次辅徐法胜本该有所动作,但不知为何,却迟迟按兵不动,有心腹询问他缘由,他笑道:
“人家床头吵架床尾和,我们这些外人瞎掺和什么?真要插手进去,届时陛下说不定还要责怪咱们与许掌印作对,把人气着了。”
他心底里真正的想法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宦官的权势依附于皇权,许迦叶看似势倾朝野,实则不过承当今雨露而活,手中半点兵权也无,难道还真能谋反不成?
陛下有虞,第一个遭难的就是她。那般卓绝风姿,他虽只喜欢女子,却也不敢多看她一眼,生怕被迷了心窍。
她若失了庇护,便如小儿持金过闹市,下场可想而知。
估计是因为什么事和陛下闹脾气呢,虽说形同谋逆,但小猫挠人似的,陛下又那般宠溺纵容她,要星星不给月亮,捧在心尖上护着,当街杀人都能给她洗成清白之身,被她指着鼻子说比不上舞姬依旧软语相求,怕人气着饿着……
哪会同她置气?放低身段哄劝还来不及,被枕边风那么一吹,届时遭殃的还不是那些看不清形势的人。
他早就看明白了,他们这位陛下是比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还昏的昏君,早已被许迦叶迷得神魂颠倒、找不着北了。
四天时间过去,在刘采的殷殷期盼中,李砚辞堪堪转醒,听刘采禀报当下的情况后,默了默,问道:“朝中那些臣子,可有人给她气受了?”
刘采回道:“有不少大臣言督主居心叵测、祸乱朝纲,不信您真的病重,闹着要拜见您,军中尤其是京营也有些不稳,但都被督主以强硬手段压下了。”
他估摸着,陛下既然已经醒来了,想必会联络禁军,冲破封锁,召见心腹臣子,重揽大权,他悬着的这颗心也能放下了。
李砚辞蹙了蹙眉,道:“她身子骨弱,又病着,怎么还这般劳累?”
做这些事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怎么就是学不会顾惜自己。
他将调动禁军的令牌掏了出来,不慎牵动了身上的伤口,脸色白了一瞬:“把这个给她,你亲自去,得此令牌,料想她可以安心了。”
刘采大惊失色:“望陛下三思啊!”
别人都把刀抵在你的脖颈上了,你又是担心她手累,又是担心她下手时心中忐忑,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陛下怕是被烧昏了头了!
他连声劝道:“陛下,只要您还坐在这个位子上,只管对督主千依百顺,总有一日您的诚心可以打动她。可若是……奴婢说句僭越的话,若您没了权位,怕是连见她一面都难了。”
李砚辞的眼眸黯淡了下去:“并非情投意合的相见,要来何用?我所谓的诚心,于她而言与折磨无异。我不愿、亦不敢再强求了。”
刘采终究劝不动李砚辞,遵从他的命令将令牌交给了许迦叶。
许迦叶接过令牌,细细打量了片刻,久久未语。
刘采祈求道:“求您见陛下一面吧,他如今连药都不愿吃了,清醒的时候,无时无刻不盯着门边,盼着您来。”
陛下不敢求,他替他求。
许迦叶将令牌收入袖中,轻声道:“我会去的。”
有些事,也该有个了结。
许迦叶并未食言,当天下午便前往养心殿。
殿内帐幔低垂,错金博山香炉青烟袅袅,都梁香的香气充盈满室,却驱不散殿内压抑与血腥。
李砚辞阖眸躺于榻上,听闻声响由远及近,立时睁开两眼。
脚步声、特有的动作幅度而带来的衣衫晃动声、平稳却因虚弱而间或震颤一下的呼吸声、风拂过她发梢的声音,与许迦叶有关的一切,他都不会错认。
他勉力起身,循声望去,红了眼眶。
他从没想过她会来,却也依稀能揣测到她的来意,不会再妄想她对他存着情谊。
昔日那无端的妄念,终究随着心字,一并成灰。
许迦叶缓步走至榻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望向病榻上的人,微眯起眼道:
“为何如此轻易便缴械?你也像一些人想的那样,以为我翻不起什么风浪,是在同你闹脾气吗?看来你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
李砚辞闭了闭眼,嗓音喑哑:“正是因为明白了,才不再挣扎。”
他知道她不喜别人看轻她,可他对她的纵容从来都不是源于轻视。
他怎会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呢?他注定终其一生,求而不得。
“可惜了,我本想让你也体会一下,何为百般挣扎,皆是无用。”许迦叶眸光粹冰,语调轻柔。
高高在上的皇帝,亦会为她所缚,犹如困兽,挣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