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2/2)
温铩羽却精准地把她带到了这里,村子入口的牌坊……这个认知一直在脑子里环绕,刺激着她的大脑皮层,肾上腺素几乎飙升了一路。
照明灯在一栋栋断壁残垣的建筑上扫过,戎玉怡记得这家曾经住着一家十二口人,那家曾经一家十八口人,四世同堂,门前有个大地堂,村子里办喜事白事,酒桌基本会摆在这户人家门口。
那些热闹,喧嚣,百八十道声音混在一块儿的人声鼎沸,如今仍历历在目。
可现实是时过境迁,光下泛着绿油油的水,视线所到之处,满目苍夷。
究竟是湖的水色还是光的颜色泛绿,戎玉怡分不清。静谧而神秘的景象,仿佛是一幅沉浸在水中的古老画卷,时间在这里停止了流动。
过了七号,便是戎玉怡家的八号。
她们家当年的房顶是木质结构搭建的,十年下来瓦片被水冲掉大半,露出个‘木架子’,尚未被侵蚀腐朽。
戎玉怡内心即澎湃又激动,隔着厚厚的手套,她不知道自己无意中使了多大的劲,温铩羽扭头看她一眼。
这样的水深纵然吃力,戎玉怡却还是调整着身姿,奋力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游了进去。
当年离开阳临走得仓促,只带了一些值钱的和小东西,大件一样没带,货车放不下。还听说本来要在填水前爆破这一带房屋,因为没什么保存价值,比不起古城建筑,又比不上有钱人的大家、古宅。最后没有爆破的原因很简单,为了省下这笔钱,而且本来也没有一定要推平这些屋子的必要。
不受风吹日晒,没有风雨和阳光的侵蚀,整体保持着相对稳定的状态,屋子里只剩下四面墙,大约在正式填水前把每家每户能清的垃圾都清了,像床、衣柜这种东西是必不可能留下的。
好可惜,原本戎玉怡还想让温铩羽看看她小时候住的房间,不过架不住她此刻分享欲爆棚,支着照明灯在空地划拉出一米五的长方形。
温铩羽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沉淀着灰尘的地面,默了默,忽然将她的手平铺开来。
隔着两只手套的触感,戎玉怡却还是感觉到了,温铩羽在用手指很慢地在她手心上写了个字:“床。”
其实广字部首刚出来,戎玉怡便确定他要写什么,但戎玉怡还是充满耐心地等他破开水压的阻力缓慢写完里头的‘木’。
写完的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好心动,也不知道为什么,鬼迷心窍似的,骨头都轻了三两。
接下来,戎玉怡照板煮碗给他介绍完了自己十岁以前的房间,和她在离岛的房间完全不通,这个家没有梳妆镜,没有更衣室、衣橱,更没有大片落地窗,扫开窗帘便可见到外面的人工草坪,大哥二哥偶尔会在那里打高尔夫。
有次温铩羽打破她房间的窗户,戎玉怡觉得他是故意的,但温铩羽道歉的态度还不错,马上叫人给她装上新的窗户,还送她很难买的演唱会票,戎玉怡当天便原谅了他。
从满目苍夷的家中出来,兴奋过后是爬上来的疲惫,汹涌如潮般席卷而来。尽管如此,戎玉怡还是不想就这么潦草离开,因为她明白,这大约是真的,真的,她今生最后一次回来了,戎玉怡想要好好的对这个地方告别。
而且,她想……
戎玉怡忽然呼吸紧促,她拧过头望向温铩羽,在对方沉静的目光下,身体里这股思念的力量猛地被推动,犹如黄河决堤,她心下被重重一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牵起他的手,扭头破开水压,往小山的方向前行。
房屋有所保留,其余地方却大变样,田地都被填了,不知是人为的还是生态使然,取而代之的是覆盖一片浑浊的淤泥沉淀物。
阳临一带的山从前都是层峦叠嶂的石头山,高低不一,有的冒出尖尖成了‘岛’,有的被淹没于冷寂的水下,曾经青而茂密貌的树林,如今光秃秃的,树木都被挖出移走,只剩一些石头。
不过她就算闭着眼也能找到那个地方。
从家里出来,第一个巷子口左拐,第二个巷子口右拐,而后一路直走前行直至村尾,便可见一片开阔的田,边际是绿油油的山,时有飞鸟低空盘旋,雀跃地叫。
穿过这片田野,直走是另一条傍着“大路”的村子,原地左拐是上山。
山不高,一座挨着一座,她小时没机会去过别的山,家里天天给她灌溉“拐子佬”的故事,她怕被拐走,总是不敢去远的地方玩,除了……眼前给她带来无上勇气的坟墓。
依稀微微耸起来的小山包,没了竖起来的石头墓碑、插在顶部的引魂幡,或许,连尸体也没了。
戎玉怡的手从他手心脱落,她动作缓慢,艰难地,跪了下来,嘴巴里含着呼吸管,唇部嚅嗫,却是发不出声音,也没法发出任何声音。
水压之下,她无法保持跪姿,看起来滑稽无比,戎玉怡尝试了好几次,做不到,最后干脆扑倒在小山包坟墓上,展开双手拥抱了她无数次挂念的太奶奶。
心里有很多话想要诉说,水下却无法开口,戎玉怡满腹委屈,眼眶热热地发起涨来,不由地阖上双眼。
其实她早已释怀太奶奶的离去,可想念总是在所难免的,为什么,被淹的偏偏是她的家?为什么还没有等到她长大尽孝,就走了?
……
戎玉怡没有难过太久,因为配重不够,她又浮起来了,本来还沉浸在悲伤中意识不到,直到温铩羽拽住她的脚踝,戎玉怡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竟离坟墓半米高。
不知过了多久,她清楚自己该走了,可心底依旧弥漫浓浓的不舍,最后,她仍想来一个刚才未做到的跪拜礼。
见她实在做的艰难,温铩羽决定帮她一把,他身上配重较多,轻易压住了她的脚踝,在她跪下后,又压住小腿肚,戎玉怡稳着身姿,勉强拜了三下。
这回她没再表露出任何的留恋,起身后拽着温铩羽离开。
漫山的石头滋生出成片的海藻,珊瑚虫建造出珊瑚礁,依稀看到有些贝类甲壳类动物附着在石头上。
在这里生活上千年的人类搬走了,新的居民来了,建造了新的生态系统。
生命不会荒芜,生命自有出处。
告别太奶之后,她像是泄了劲一样,在成片的建筑上方浮游,再没有目的地,掠过下方一片片砖瓦、屋顶,这片将在水下永存的家。
这才是真正的漫无目的。戎玉怡心想。
她牵起温铩羽的手,觉得中文字断断续续不连贯,不太好辨别,于是在他手心写着:“space。”
太空。
我们仿佛在太空漫游,遗忘了全人类,这里只有我们,我和你,没有烦恼和压力,放任时间的流逝,时间再与我们无关。
***
从水里出来,戎玉怡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摘掉面镜,擦眼睛。
刚才很丢脸,她在水底下哭了,被难过不舍、感动、浪漫哭了,不仅仅是因为温铩羽安排了这次潜水,让她见到一直思念的亲人,还有最后漫无目的的漫游,统统都让她鼻头发酸。
偏偏,她不会面镜排水……
不想被发现这么丢人的一幕,戎玉怡一直拧着头,避开他的视线,注视另一边无尽的黑暗。
等温铩羽发现她脖颈向左定格的时间过长、不对劲时,她的面镜里已积聚起一片‘汪洋’。
她身在湖中,眼里又蓄了一片湖。
当他捏着自己下巴静静注视的那一刻,戎玉怡发誓,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丢人。她现在尤以想找个洞钻进去,这辈子也不出来了。
她忍不住想咬下唇,却发现自己含着呼吸管,作罢,别别扭扭地别开脸,拍他的手,想从他手里挣脱出来。
却被隔着手套握在他的手中,怎么也挣脱不开,他的眼神可怕,戎玉怡不敢去看他的视线。
还好两人戴着面镜……她发自内心地想,不然,戎玉怡真怕他就这么吻上来。
所幸,温铩羽没有笑她,看够了,擡擡下巴,示意帮她把眼泪排出来。
重新调整好面镜,戎玉怡笨拙地向前抱住了他,表示感谢。
后者轻轻拍了拍她的腰,以示抚慰。
隔着水压,戎玉怡不觉得痒,只觉得安心。
有件事她一直不敢说,温铩羽骨架子硬硬的,每次被环抱起来,莫名给人一种被包围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