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长怨(2/2)
了却旧事务,领来新事务,辛时脚不沾地,只不能将一个人劈成两半使用。又一日常朝,他还是没到天仪殿上去,却真因为太后交代的任务,下午回到内宫誊写诏书,没动几笔听见宫女传唤,晕头转向地赶到未央宫,上首劈来一声质问:
“翟延域谋反,你和他搅和到一起是怎么回事?”
谁?谋反?他?辛时蒙了,一骨碌跪在地上,直呼冤枉:“臣何有此心?臣与翟侍郎向来无所私交,无道理同他尚谋这等大逆之举,殿下明鉴!”
“无所私交?下朝一块回家,聊得那叫亲热,路上百姓看得明明白白,还无所私交?”太后气得直骂。“两个月前怎么和你说的,啊,那帮贼心不纯的家伙,老娘迟早逮着机会收拾他们。叫你少和前朝接触,偏不听,偏不听,说了多少遍,还跑去人家里做客!”
辛时缩在地上,一骂一个不敢吭声。是的,告他谋反这种言论,太后当笑话听听也就罢了。问题是,富有先见之明的大周皇太后早料会有这么一天,为此特意把他放回内庭、仔细叮嘱过相关事项,他却还是蹦进前朝的纷争惹出麻烦依赖主上摆平,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臣……没有到翟侍郎家做客,只是在朱雀街碰到,和他同行了一段路。”辛时弱声辩解,很没有底气地哑下声音。“臣万死知罪,但听殿下发落。”
太后充耳不闻。
“我倒也纳闷。”她道。“你和翟延域,虽住同坊,一个东门一个西门,八竿子打不着。他前朝侍郎,你内廷翰林,出宫也不走同一个门,怎么还能混到一处去?”
辛时无地自容,恨不得把两天前贪吃胡饼的自己打一顿。道路以目道路以目……现在是非常时期,道路以目。
回答道:“臣前日出宫后,想着家中动火麻烦,拐去历成坊买饼吃。耽搁了一会……和前朝出来翟侍郎碰到。臣任起居官时曾与他有几面之缘,故结伴回家。”
“少讲废话。”太后面色不悦。“我问你: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翟侍郎言及潼关曲、花二武将之案,以为殿下过施刑法,欲上疏谏事。”辛时一五一十地向太后招供,语气尴尬。“臣劝他,殿下心知国朝得失,并非滥权,而是意在整顿小人,不要乱启奏章。他不听,臣以家人安危劝他,他还不听,反过来指责臣不知大义,于是不欢而散……”
太后听着,点点头,这回没再说话。
片刻,她问:“你也觉得我罚重了吗?”
“臣非律令专员,不如圣人明察毫毛之末。”辛时以手垫额扶地,没有正面回答。“殿下依律量刑,自是公正,然臣私以为,曲、花二人非议尊身,必也怀疚难安、恨求一死,殿下若开恩免其罪,当能换感激涕零、肝脑涂地之心。”
“我太纵容安庆义,将他养得越来越像条疯狗。”良久,太后没就辛时之话表态,反而提起另一个话题。“前些天,竟说我应氏想要谋反。怎么,谋反连坐三族,他还想把我这皇太后也砍了不成?”
安庆义……辛时在心里叹气,谋反的罪项一出,他就知道又是他。这位南城门狴犴台悉通刑讯逼供的头目,才是太后真正的走狗,一见翟延域失势就自以为了解上心的攀咬上去,顺便带上事发前一天和人交谈过的自己,真是有够无妄之灾的。
遂道:“侍御史纠举百官,重在风察,自古有此定例,察而不实者并无错。”
他有意替酷吏说好话,太后听完,果然冷哼:“我偏不愿意杀翟延域,这老头人是倔,能力不差。你一会到狴犴台看一眼,问他有没有冤屈要申,老娘开恩听他一言,贬他到南方喂蝗虫。要是不幸这半天里被弄死了……那只能怪他自己命不够硬。”
她恐吓下属:“行了,知道谋反没你份,尽早替我办妥这件事,好好在内庭呆着。下回再折腾这种幺蛾子——我见你皮痒得很,也去安庆义手里走一遭吧。”
挨完训的辛时从未央宫出来,不回翰林院,老老实实地准备往狴犴台传敕。走出内宫门,一道靓影从面前闪过,辛时眨眨眼确定没看错人,喊道:“阿韵尚宫?这么着急,你去哪里?”
女官闻声刹住脚步回头,见是熟人,没好气道:“辛待诏,你是悠哉游哉的,好情致。比不得,我快忙死了。”
辛时得了嘲讽苦笑,道:“也不好过。前几天回家时多与人说了几句话,今天便被连带着吃挂落。殿下正警告我消停些——你这是在忙什么?”
“如今神都还有什么要我忙的?当然是慧娘的丧事。”女官倒退几步走近,叫苦不叠。“昨天才完工的奠仪,晚上一场大雨全泡发了——尚工的人也真好笑,明知神都秋日气候不好,这么重要的东西不懂提前收起来,我得赶紧过去,看看什么能用什么能补的,太后在气头上呢,这事搞砸了都得脱一层皮……”
辛时听着,突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说到这个,慧娘的丧事怎么办?如今该叫什么?”
阿韵叹气,也放低了声音,道:“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和杜二郎和离,仍算作应氏娘子。你没见墓志都是找本家阿伯写的吗?也是天天往驾前去的人,怎么消息这么不灵通。”
辛时道:“非礼勿视勿听,如今实在不敢多问。”
阿韵道:“那我给你提点个醒,仔细说错话。总之,人已经没了,定不能再顶着反贼之名,慧娘多半是要破例追封县主。唉,这小丫头……”
辛时安静听着,并未说话。真要说起来这件事他也不是全然不知情,方才太后向他发的牢骚——安庆义指认新安大长公主夫妇谋反,太后命应婉慧与其次子和离,哪知小姑娘自戕随夫而去,安庆义于是说她畏罪自杀,咬定唐国公一家也参与其中——便与此相关。
啊,这说起来,也是一桩惨案。新安大长公主全家下狱、应婉慧自杀之后,由侄女所生的两个孩子,太后本想接回抚养。然而安庆义问,“父母俱亡,儿念太后养恩乎?”,太后沉默良久,最终默许酷吏将两个幼儿也关押入狱,冻饿至死。
自从安庆义千里迢迢从原州赶来告发官员犯罪,太后于朝殿上接见他的时候,辛时就十分不喜欢这个农民眼中透露出来的阴狠劲。自应婉慧事发后,不用自己在一旁添柴点火,太后其实也开始厌弃他了吧——虽然有本人默许,安庆义毕竟主动建议并替太后杀了她的两个侄孙,虎毒尚不食子,这个人啊,辛时想,两年中制造冤假错狱杀害那么多无辜,终于也要迎来失势。
阿韵还在絮絮叨叨地叹息,女官陪奉在太后近侧的时间比任何一人都长,这些天压力实在是大了些,好不容易碰到个可以说话的对象,便一股脑倒豆子般全部倒出来:“……可惜慧娘,她要是肯听话回来,哪里愁嫁不出去?偏偏只为这么一个杜二郎,不懂实惠……”
说着又叹一口气。紧接着她看向辛时,略带奇怪地投去一瞥,道:“还是你想得开。”
辛时一愣,回过劲来,心里不由得五味杂陈。
不,他其实想得一点也不开。与杨修元分别的情形譬如昨日,那时候他是真想撞死在刀口,总好过心如割绞的日夜煎熬。他只是较为幸运,没有走到非死不可的境地,又倘或太后在那时看出了他的绝望,因此答应放杨修元一条生路;但无论如何,假如杨修元必死无疑,那他必定和应婉慧一样,毫不犹豫地往梁上悬一条粗绳,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思及此处,多年前因反抗太后在而坐在长极殿地上哭泣的女孩突然鲜活起来。辛时想起应婉慧捂住半边脸泪眼朦胧的模样,想起她质问自己“为什么宋嗣王退婚轻而易举,我却半点左右不得自己的终身之事”,晶莹的双目中满含对君臣长幼|男女尊卑的怨恨。他突然有些后悔那时候的自己为了避嫌一走了之,或许他应该递她什么东西擦擦眼泪,至少说一两句安慰之言,因为在无可奈何这件事上,他们同病相怜。
辛时又想起阿韵与应婉慧擦肩而过的缘分,提起那小娘子时她的眼中总比别人多一份爱怜。他想对她说什么,擡头时却见女官因久久得不到他的回复早已离去,于是辛时也只好沿着昭平大道缓缓而下,记起太后嘱托的差事,往狴犴台狱中去一趟。
天色已经放晴了,积了水的泥土在慢慢固涸,长空在雨水的洗涤后澄净如练。但是秋雨可以冲刷满布阴云的天空,可以催落繁攘浓艳的枫叶,却注定刷不掉刑场上斑斑的血迹和累累的冤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