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2/2)
他曾有的亲切,慈祥……都是假的?对那位已经故去的帝王来说,他的左右手下,甚至家眷亲属,究竟是用来计较得失的棋子,还是……活生生的人?
“殿下。”绝望之中,心绪反而平静下来,辛时听见自己开口。“匈奴何王后出嫁前,曾有一回,先帝秘召臣于榻前。圣人言,太后以妇女之身主政,终非良主,劝臣另则明君,早栖益木。”
“什么?”杨擅面露震惊。“阿爷和我说过,要对你消除成见。他说我应该用你,因为你会帮我,我以为只是泛述为君之道……他竟然是认真的,还和你说过同样的话?”
“是啊。”辛时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看,根本不会信的。先帝亲述之辞,殿下尚且怀疑,又遑论我呢?”
“某这一生,家族获罪没入贱籍,气运都在太后。”辛时细数自己的生平。“初在贤昭台抄书,冬天冻得受不了,手上长满生疮,是太后可怜才能,提入官家任用;入中书不明事理受罚,亦是太后从中调和,将臣庇入翰林,才得以亲近天恩。先帝的确知人善任,可背后的招抚安待、样样家身,皆是太后为臣争取来的……”
他仰头看向杨擅,诚恳地、深切地发问:“投桃报李是人人皆知的事。然而,殿下,依你之见,臣如此际遇,最应当报效何人?”
杨擅抿嘴不言,未乱的黑色髻发之下,尤显脸色苍白。
“并非臣小人无志,叛乱正统,然而人心自知冷暖。”辛时轻叹。“某心向太后。”
他伸手垫在额前,向曾经的大周天子大拜,毅然决然地起身,向门外走去。
在他身后,杨擅颓丧地席地而坐。然而一瞬间,被废黜的青年天子又想到什么,望着母亲下属即将远去的身影,拼尽力气跳起来,喝道:“秦氏!秦氏!”
见背影不为所动,他眦目欲裂:“她是杨勉!……救她!救你的姐姐,她有身孕!”
辛时的手已经搭在门上,听到这句话,微微停顿。
“你都把她的亲生弟弟给害死了。”合上门的最后一刻,他轻声回道。“还指望我做什么呢?”
走出廊檐,直到那冰凉的雪珠打在脸上,辛时才发觉自己将伞遗落在殿中。他不愿再回去取了,殿前守卫已经归位,杨擅方才那一声嘹亮的吼叫,或许所有人都有所听闻,却没有哪一个人,敢在此时上前向他询问发生过什么。
是啊,他不过是持着圣令,来和杨擅密谈。然而有太后的旨意当前,他就算要构陷,要杀害曾经的大周天子,又有谁会上前阻止呢?他现在代表着君,他现在代表着天下正统,什么人伦,什么常纲,权力之中,都再不重要。
辛时站在未央宫宏伟壮阔的正殿前,女官正持着讯息前去通报。得到敕令后他掀帘入内,整理衣摆,在太后面前长长拜下。
太后正在画眉,手持螺黛,光滑无尘的铜镜中倒映着她微含皱纹的眼角。她并未看辛时,手腕微动,对着镜面在眉骨上勾出一条细细的浅绿长痕,语气凉淡地问:“你这次又有什么说辞,来求我留他一命?”
“杨修元受罪庶人杨擅蛊惑,意欲行刺圣主,大逆不道,无可恕免。”辛时说着闭眼,将额头贴于地面,触感所及之处一片刺骨冰凉。“辛某愿以微薄之力长侍殿下身侧,恳请放还杨修元白人之身。”
太后未予理睬,只是将指尖轻轻抵在眼尾,转过脸去端详新画好的长眉。半晌,她拾起桌上的螺黛递给随侍宫女,低声道:“这颜色不好看,给我换一株。”
宫女手捧眉笔,应声而去。在她离开后,太后终于得空看向伏在下首的辛时,道:“怎么,用自己来和我换人?”
辛时道:“臣自知才疏学浅,无能为殿下分忧。然除己身之外,再无他物……”
“行了,我都一把年纪的老太婆,没兴趣听你那些恨海情深。”太后打断辛时,面露不耐。“从前你替我办事多不尽心,很多东西不求甚解、得过且过。我只道一家人尚且满腹算计,更遑论非亲非故,不该苛求外人不留私心,因而也懒得骂你罚你。如今你为了他,愿意答应——从此一心一意侍奉我,无有二念?”
辛时未说话。在很远的地方,太后似乎笑了一下,语气戏谑:“你倒是伟大。”
“饶了他也罢。”良久,太后从坐上起身,向着辛时面前慢步。“忠勇有余、智谋不足,和他那没魄力的爹一样,宋王一脉都是些成不了气候的乡野村夫……但有一点,你叫他滚出神都,犯上作乱的晦气东西,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听见有关他的任何一个字。”
裙摆从眼前掠过。居高临下俯视之时,她的心中是否会闪过片刻怜惜?毕竟她也还是母亲,毕竟她也正经历着手刃亲子、骨肉分离的悲伤,尽管眼前姿态卑微的年轻人早已数度家破人亡,论年龄却不及她的长子大。
人与人的命运,如何能做比较。
“你想清楚。”太后加重语气。“要换他,就是把你一辈子卖给我。今后办事由不得你任性,犯错也不会再那么简单揭过,你扪心自问,能不能做到?”
辛时长舒一口气,一颗心终于落定下来。他觉得有一件一直以来都很纠结的事情终于在今天料定,心中空空荡荡、无可着落,却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获得新生,使他差点落下泪来。
他跪于地面,深深地、慢慢地,向太后稽首。
“但听驱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