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2/2)
“嗯?”辛时本已有些睡意,被这一问唤醒,再度转过身来。“……你听谁说的?”
手指碾在身下有些发疼,杨修元松开怀抱收回来,一边活动,一边道:“和其他人玩,闲聊时听到的……是这样吗?”
辛时道:“你少论政。”顿一顿,又道:“嗯,不好说。”
提起这件事,他似乎也愁上心头,并肩和杨修元躺在一起,过了好久,才低声道:“放在几个月前,我会觉得太后就算把持朝政,也不过以天子之母的身份过问议事,现在再强势,等将来老了,没精力了,也就过去了。可现在……”
他吞下半句,在看不见的夜色中眉头紧锁,脸上满是浓浓的忧思。许久提起另一件事,问杨修元道:“你知道朝中多出了一项‘腹诽’的罪名吗?”
杨修元摇头,皱眉不解,道:“腹诽——这是什么,心中议论?以这种口说无凭的东西给人定罪,不能吧?”
辛时苦笑一声,道:“就是这样。这还不是轻罪,已经有官员为此受贬,和流放差不多了……”
杨修元问:“谁规定的这项罪?”他有一点不好的预感:“……天子?”
辛时道:“嗯。”
杨修元听罢,有些呆愣。他能猜到,青年天子这么做是为了抗衡太后,可这样专横的决策依旧闻所未闻。
“向来说祸从口出,怎么还能没说出口就已定罪。这也太……”
“是啊。”辛时将杨修元未说完的半句补上,喃喃道:“太荒唐了。”
何至于此呢……年轻却看惯风云的起居郎在心中暗暗惋叹。杨擅是大周天子,先帝嫡长,即便什么都不做,朝臣也会自然而然地偏向于他。分明只要忍耐几年,便会有无与伦比的优势,却太急于眼下就和太后争权,“腹诽”的罪项一出台,无异于自断手足。
更别提逼宫这样惊骇的举措。他驭下实也无方,自己太优秀,因此对旁也过分严格,反而叛离了人心。
“因此你少议论政事,打听也不要,权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辛时翻坐起身,面向杨修元,细细叮嘱。“我牵扯其中是身不由己,你现在有选择,安安稳稳做一个富贵闲王就好。天子看重手足,你是叔父唯一留下的血脉,他不会亏待你;即便将来太后争得上风也不必担心,有我在中周旋,她……就算改朝换代,她也仍旧是想要宗室支持的,哪怕少一个人反对,也会轻松许多。”
杨修元骤然一惊:“改朝换……”
“嘘,慎言。”不等吐出几个字,辛时已出手按住他的嘴唇。“这是你们杨家的天下,亦是人心所向,没有人会真的愿意变革天命。大逆不道之事不能去想,只是也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杨修元不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辛时的态度。青年天子昨夜在宫中说太后密谋废其帝位,杨修元还能觉得是堂兄在夸大其词、危言耸听,好劝说自己为他效力。可是眼下听辛时话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应当是真的了。
他分明知道,却什么都不对自己说吗……?
辛时其实也不十分喜欢呆在神都这权力中心之中。杨修元想。无论如何,太后都杀了对他有恩的宋王一家,即便姐姐骂他冷情,年少友人这几年真实的所作所为自己却都看在眼里,他并非毫无芥蒂地在为太后任事。
可是……眼前划过辛时的种种神态,言及国事时的自豪,游走街头时的灵动,他切实地对大周都城中的人与事有过憎恨,却也切实地心怀喜爱。那些情感都不是假的,就像他爱辛时、恨太后,都不是假的,想到这里,杨修元又犹豫起来。
辛时曾经隐瞒事实擅自替他做下决定,那时所曾体会到的悲切犹在心田。假如他也要不告而行,剥夺对方的选择,即便最终能够归于山野,遂愿相伴,难道这件事,就一定不会成为横在他们心间的一根刺吗?
这是一个无解之局,进退维谷。他多么渴望能够一辈子就这样简单快乐,身份尊贵、衣食无忧,闲时纵马出游,倦时爱人相伴,譬如过去两年中度过的时光。然而再渴望,他也不得不舍去一切,因为就像天子和阿姐所说,有些事他必须去做,他不能因为眼前短暂的和平,就忘记自己的来历。
人生从来没有两全的选择。
辛时已然入睡,呼吸悠长,他分明也怀揣着秘密,却如此宁静。杨修元暗叹一声,心中又有些酸涩,将额头轻轻抵在身边人的肩膀上,良久,终于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