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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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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童不过三四岁模样,头发短短绑在脑后,穿着狐绒小袄,闻言立刻撒开身边宫人跑过来往她怀里撒娇。他挽住母亲的胳膊,仰头时看见妇人眼眶红润含着水汽,顿一顿,疑惑道:“阿娘哭了?”

杨勉含泪笑道:“阿娘看见亲人,高兴哭了。”搂着幼儿让他转身,面对杨修元:“他是阿娘的弟弟,也是你阿爷的弟弟……但既然嫁给你阿爷,还是随他喊好啦,快叫十二叔。”

杨修元道:“这是……”

杨勉点点头,道:“我和他……陛下的孩子。”

杨四郎脆声开口,双目灵动地打量这位素未谋面的年轻叔叔,不见丝毫怕生。杨修元下意识点头回应,没叫孩子看出异样,心底却有些无措,他记忆中的阿姐还在豆蔻芳龄,一转眼却嫁做人妇,连孩子也长至垂髫……

他望着杨四郎,全神而又失神,这孩子的父母出于同姓之家,血脉相连,于是他也如此肖像他的祖辈,到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地步。仿佛近乡情怯,杨修元不知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片刻执起杨四郎的手,又摸一摸他的头,道:“……这么大了。”

杨勉展眉一笑,目光中满是柔和安宁。她同样轻抚幼儿的头,任凭他与弟弟再亲近片刻,随后道:“时间不早,回去睡觉吧。阿娘还有事和十二叔说。”

杨四郎很乖巧地点头,转回宫人身侧,由奶娘牵着离开。两人离开后,杨勉始觉地上寒凉,站起来坐到设在殿侧的床具上,依旧与杨修元挨在一起,紧紧握着手,深深凝望向他。

杨修元心中也跳跃着悸动,那双手温暖、丰盈、柔滑,这个与他一母同胞的少妇啊,如今真像他们遥远优雅的母亲一般。他舍不得放开这双手,情愿就与这个流淌着相同血液的姐姐在一起呆到天荒地老,又迫切地想知道她身上发生过什么,期期艾艾:“姐,你怎么成……天子后妃了?”

“我……我是被阿成救回来的。”谈起往事,杨勉动容。“昭德十一年的时候,他身为东宫,曾替先皇巡游天下。车架行至博浪郡,我看见那庄严盛丽的景象,想到从前自己也生在诸侯家、与他同样尊贵,如今却沦为罪婢,犹如天上地下,忍不住起了轻生的念头。”

“当晚我脱出奴坊,徘徊在湖边,本想跳下去,看到那湖水黑峻,又害怕了。可我偷跑出来,没办法回去,又没别的去处,仿佛除开眼前一死别无选择,没有前途也没有退路,悲难自禁,坐在树下啼哭,然后就……引来了他。”

“原来白日盛况,他也想到了自己被关押在同地的姨婶姐妹,心绪难平,夜间无寐,到外面散步。他原也不满先帝太后的做法,救不了所有人,遇见我有难,当即出手相帮,以当地一户秦姓人家之名将我庇入内室,对其他人,责称我得病而亡。他并非有意纳我为妃,只是我身份敏感,又涉及重案,只能以这样迂回曲折的方法改换名目,虽封良娣,私下待我,却一直十分敬重……”

但还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日久生情了吗。杨修元沉默,没说话。

“你别担心,他……他们待我,都很好。”看出杨修元的顾虑,杨勉又细对他道。“颖妹——颖皇后他,知道我的身份,待我向来以姑姐之礼,从不曾怨言嫉妒。他们待四郎也很好,生下来,从没有不让他认生母,夫妻两个都视若己出呢……最近我又有孕,无力照看幼儿,皇后还亲自把四郎接过去,带在身边抚养……”

杨修元这才注意到,杨勉隐在宽大裙身中的小腹微微隆起,竟是结着珠胎。他又有些无所适从,见阿姐与天子感情甚笃,似乎没什么可以质疑出口,终是道:“你过得好……就好。”

杨勉却摇头。她看着弟弟,语气恳切:“太后气焰越盛,陛下举步维艰……阿元,你得帮忙。陛下才是天下之主,绝不能让太后窃夺神器。”

她数落罪行:“自先帝时起,太后就对东宫诸多不满,处处打压我们声势。那时还有先帝回护,如今她仗着自己天子之母的身份,愈发横行霸道,分明阿成才是皇帝,却要他事事都到未央宫汇报,由她做主。如此还不满足!她身边走狗良多,私下勾结前朝臣子为她效力,月前增设起居郎职位,不仅叫人时时监视阿成,篡改国史,自己亦寻了机会垂帘听政,公开坐揽国事……阿元,你看看,这哪是一个女人该做的事?阿成稍有不满,她如今竟更想着要废立天子,她要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毁了这篇江山!”

杨修元愣愣的,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话。面对姐姐激昂的劝解,他面上犹可见踌躇,显然还没有被说服。

“你在犹豫什么?”看出弟弟的怯弱,杨勉质问他。“别忘了她是如何对我们下狠手的……阿元,国仇家恨,我们与她不共戴天。好,就算我们不谈论家国大义,父母的仇你也不想报了,那你至少想想我,想想这个和你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姐姐!太后是怎么对待她的孩子的,澜知阿兄、梁王阿弟都被她害死了,面对想要阻挠她的权势的阿成,你说,他要是输了,我,四郎,还有我肚子里这个,我们还会有活路吗?我就算是个妇人,也至少知道要为自己的亲人和孩子着想,而你呢,堂堂八尺男儿,不思进取、贪图安乐,到底还有什么好纠结的?!”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面对姐姐劈头盖脸的责骂与训问,杨修元眼眶一热,再忍不住将真相全盘拖出。“是阿汝啊!跟在太后身边、一直为她做事的,是阿汝啊……他没有助纣为虐……”

“什么?阿汝?”杨勉猝然未料,惊得从坐上站起,喃喃念诵。“阿汝?你说是他?他……怎么会是他?……糊涂啊!”

她睁圆了眼,气红双颊,怒斥道:“我们养大了他啊!就算为宋王死也不为过!他怎么能为一点荣华富贵,就反认那妖妇作主……他这头白眼狼!”

杨修元连连摇头,眼中蓄满泪水,仰头望向姐姐,哀求她不要再往下说。

杨勉同样泪眼婆娑,如乱风中的柳枝,摇摇欲坠。可她依旧盯着弟弟,一字一句义无反顾地开口,好像早已决定,要亲手将他杀死。

“阿元,我知道你们从小关系好,可他毕竟是只是阿娘的姑侄,不是宋王府的亲生血肉。那么你呢,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外人……就舍弃掉父母数十年来含冤而死、不得昭雪的仇恨吗?”

无形之中,仿佛有一只大手,精准地握住了杨修元的命脉。杨勉殷红的双唇在面前开合,她再说什么,杨修元已经听不清,只觉得浑身冰冷、无法挣扎,终于也在这一刻体会到辛时曾经崩溃地席地大哭,说那句“他是君,她是后,他们是天下正统,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时,那种深深的、比窒息更甚的痛苦与绝望。

他拼尽浑身力气,犹如整个人从中撕裂,声音干涩地回答:“知道了,姐,不用再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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