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2)
第二十一章
那一年神都的冬天很冷。具体冷到什么程度,辛时记不清,只知道院中管事吏的闲谈中常出现“某某地方冻死谁”的字眼,停停落落的雪仿佛没有尽头,放眼望去尽是茫茫银色,而他的手上也长满冻疮。
手上长冻疮是件很麻烦的事情,疼还在其次,最要紧的是会让人拿不住笔,写不了字。不同于教坊中的其他人,他偶然滞留其中,并不擅长歌舞亦或杂技百戏。坊监常常对他的无用止不住叹气,好容易因“读过书、识字”而被塞到这个抄书奴的职务里去,要是再做不好——
四方围墙高耸,看得久了,有种身在井底的眩晕。自从被发配到此处,除却每日定时定点的跟着大部队出门领受书务,辛时还未踏出外围一步。这一处“贤昭台”,是几年前才在皇城中新设,用于整理书籍的机构。先朝冷落圣学,致使许多典籍亡佚,仅宫中还存留些许卷本,圣人如今有心重新归纳誊抄一份,供给百官使用。散落的经卷而经由饱学之士核对删补,最后真正做复刻工作的,就是他们这些奴婢。
听年纪稍大一点的共事说,一墙之隔还有一座女院,每日出门比他们晚上两刻,但做一样的事务。女院中的宫女,辛时知道,大多来自掖庭,有一些是“从民间选调上来的”,但更多的同他一样,是“读过书,犯罪人家的后代”。
天蒙蒙亮,院门紧闭,寥落无声。昨日管院吏已经说过,今日有贵驾临台,为防止他们这些“不懂事”的奴婢滋生事项,一把锁尽数锁在院中。禁足不许出入,辛时没有异议,但大清早就将院门上锁——意味着每日只有两顿的餐食,今天又要少一顿。
没关系,这些年饿惯了,他还算能抗。辛时借着天光,默默用布条将十指包牢——布条是从他入教坊时的衣服上裁下来的,那时他还小,只有七、八岁,到现在身量抽高不少,早已穿不上。穿不上的衣物,他们这些奴婢也是不舍得扔的,但那件衣服被穿洗过太多次,早已变得又黑又硬,辛时无法,只好听从别人的建议——用剪子剪成长条,冬日里包手指用。
将手指包起来并不能减轻疮伤发作,相反,若是流出的血与布条结在一块,那种撕心裂肺的疼能让人经年难忘。用过几个冬天的布条伤痕累累,上头全是洗不干净的血迹——没办法,将手指包起来,虽然皮肉痛苦倍增,至少写字的时候不会让血水沾上书简,能够少挨一点罚。
睡着几十人的房屋空气浑浊,推门出去,却又被凌冽的寒气激得一抖。抄书奴不光是要抄书,按管院吏说,那是“闲人才有的命”,除却日常事务,贤昭台一应清扫工作,也是他们在做,今早出不去,院中的雪一样要扫。
辛时从更早起的抄书奴手中接过扫帚。前几个冬天,他还有个对付办法冻疮,尽挑疼到受不了的时候,将手浸到井水、或者埋到雪堆里去,冻麻木了,也能好受些。后来是被旁的人看到,惊呼“这么折腾,你不怕手指烂掉”,才知对伤口毫无益处,吓得往后再疼再养也不敢再度照做,生怕写不了字,失去最后的立锥之地。
天色渐明,难得是个晴天。雪地上逐渐比屋内暖和,抄书奴三三两两从铺房出来,挤在空地上晒太阳。扫雪出的汗逐渐褪去,辛时又觉得有些冷,紧紧衣衫在心里想,如今是三九,还是四九?今年未数九就开始落雪,到现在,也差不多该停了吧……
门锁微响,“哐当”一声,被人从外头打开。一众抄书奴循声往外看去,眼中含着期待。今日来贤昭台的大人物,走得这么早吗?这时候解禁,是不是还能赶得上饭吃……
门被推开,管院吏站在外侧,身边还跟着一个陌生却装扮明艳的女官。那是个宫女,辛时很肯定,毕竟宫装他还是认得的,但是哪里的宫女能穿得这么招摇华丽,禁苑?
管院吏开口,并非一如既往催人去领抄书的指令:“辛时呢?哪一个是辛时,出列。”
听见自己被点名,辛时如遭晴天霹雳。他下意识想躲,却见身边的人看他一眼,如潮水般纷纷退开。他僵在原地,望见跟在管院吏身边的女官瞪大眼看他,一会惊讶一会皱眉,半点不讳言道:“这么点一个?还是个孩子……你确定没搞错?”
管院吏又说什么,女官道:“算了算了。皇后要见,快跟我走。”
皇后——辛时确信自己没听岔,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管院吏见他傻呆呆地站着,一把将他提起来跟在女官身后飞驰。到了正殿,平常空荡荡的贤昭台早已被各等女官占据,衣着是辛时从未见过的尊贵制式,不等任何人开口,就软绵绵地跪在地上。
女官之后,贤昭台正中临时设起一副坐具,坐上一人仪态端庄,辛时不敢看她的脸,知那大抵就是如今的大周皇后,不,或许该按不久前上的尊号,称为神后。尊贵的中宫国母乍一见辛时,也是同样的惊讶,召来退至一边的管院吏,与女官的提问如出一辙:
“这卷书是他写的,你没弄错?”
管院吏毕恭毕敬地站在神后面前:“回禀皇后,正是。贤昭台誊书,每卷皆有属名在册,奴人领档时,皆先记录姓名、日期,归还时亦复如此,方可核销。”
说罢奉上登名卷册。神后粗粗看过,方才点头,归还给院吏后笑着对身边女官说什么,依稀听到宫女也笑回“人小鬼大”之类的字句,于是转而看向跪在下首的辛时,问:“你今年多大?”
辛时何曾遇见过皇后问话,被话中威仪震出一身的汗。他勉强抽出一缕神智将舌头捋直,道:“回大圣神母皇后的话——奴今年,满十三。”
还好,贤昭台整理文册的同时编撰国史,他粗粗阅览过,还记得皇后的尊号。辛时心口咚咚狂跳,没喘匀一口气,又听大周皇后在头顶道:“你字写得挺好。其他人只知工整,转合之间一股死气,唯有你颇具灵性。你是哪个僚属之下的,怎么到贤昭台来抄书?”
辛时又颤巍巍道:“奴名辛时,因……家中犯罪,没入教坊,是教坊之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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