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2)
衣料摩擦。他从榻间站到地面来,抖开外袍披在身上,好一阵悉悉簌簌。阿真下意识想提醒他注意着凉,又觉如今再无资格,话到嘴边,还是生生忍住。
“人生在世要娶妻生子,这是天理伦常,我不能阻拦。”辛时说。“你想组建家室,我也没兴趣再和你相处,与谁共用一人。明日我写一道放良书,你去府衙销了奴籍,自己走吧。”
阿真呆住,未曾想得到如此大方的允诺,滚下两行泪来,道:“阿郎大恩,奴将来三世结草相报。”
辛时笑一笑,在桌边坐下,移来灯火。他将罩子取开,望着跳跃的灯火,道:“你是放良人,无父母又无家世,恐怕也只能娶个同样出身婢户的妻。良婚益配需长者之媒,我既虚当几年你的主人,索性替你相看了如何?”
阿真不信这样的好事落在自己身上,道:“能得阿郎指婚,奴还有什么怨言。”
便听辛时放下灯罩,慢悠悠道:“你与阿野,两情相悦多久了?”
秘密被撞破,惊慌在心中炸开。阿真头脑里一片空白,惶惶地擡头,撞见辛时笑盈盈的样子,突然反应过来,“扑通”一声磕出响头,涕泪横留道:“奴谢阿郎大恩!奴愿不入良籍,子子孙孙永远服侍阿郎!”
辛时又笑一笑,不理会阿真的激动,道:“别高兴得太早,你愿意,人家不一定愿意。等明天我去问一问她的意思,再做打算。”
说罢挑出篮中长针,挑弄灯芯,似是嫌火光太亮。阿真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忙不叠凑过去道:“奴来。阿郎小心灯火燎到手。”
辛时任由阿真接手,脱了外衣上榻。阿真将灯光调至最暗,重新复上罩子防止灯烟弥漫,又将辛时随手搁置的外衣整平叠好放回,这才躬身轻声道:“奴退了,阿郎好生休息。”
次日没有急务,辛时照例寅时才起,待卯正去翰林院应值。芝奴代替阿真服侍,从外面买了隔壁街边烙饼摊上的烧饼回来做早饭,悄悄打量辛时没事人一般坐在桌前就着白水吃饼,犹豫再三,还是问道:“阿郎昨晚……打发阿真回去了?”
见他神情紧张,辛时轻轻笑一声,漱过口,道:“不是大事,他没惹恼我。阿野起来了吗?若起了,叫她来一趟,我有事和她说。”
芝奴正要去找人,才踏出房门,被辛时叫住:“等一下。”
辛时拨开纸间碎屑,将余下的烧饼重新包起来,递给他道:“这还有一个……你热在灶台里,留给杨修元。下次别买这么多,吃不掉。”
阿野立在房下,同样有些不安。辛时跨出门,对她道:“你大概已经知晓一二,我再从头和你说一遍。阿真昨晚向我求娶妻室,我知道你们向来有些意思,想将你配给他,你意下如何?”
见阿野踌躇,辛时瞄一眼天色,道:“不必当下给我答复。我得出门了,等下午回来之后,再告诉我决定不迟。”
说罢穿过堂屋,牵马出门。
走出坊门,辛时勒马回望,在一众灰黑色的屋顶中寻找自家院子里的梧桐树。他的年纪还没有阿真大,替人做媒这种事落在身上,还真是有些别扭。
他能感受得到,无论是阿真还是芝奴,都对他自昨晚到今早的平静十分忐忑,担心实则风雨欲来——奴婢非但私相授受,还求到面前来,哪个主人能咽下这口气?
我真的没有生气呀。辛时想。他也曾被没入奴籍,只是时运偶然,才一跃成为天子夫妻身边的红人。没有人愿意一辈子为奴,孑然无托,辛时很能理解阿真的感受,也因此才会同意他的请求。
他只是……乍然身边熟悉的人要离去,有一点惆怅而已。他从很小就知道自己留不住什么,留不住父母,留不住亲人,留不住兄弟姐妹,留不住朋友,原来到了最后,连花钱买来的、属于自己私产的奴仆,也将留不住。
他当然可以生气,可以打骂,可以责罚。但人的心是留不住的,一个人若是生出什么想法,真是半点办法也没有。
辛时长吁一声,策马开步,在朝阳中朝宫城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