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2/2)
长安内外,桓元的手下正在尽情地盘剥劫掠,享受胜利带来的喜悦。
而桓元则在接受着他父亲未能得到的三秦豪族的恭维,内心颇有些飘飘然。
建康城中,收复长安的消息,已然沿着丹水与大江,传进了台城之内。
无数世家正在度过一个难言的元旦,在为长安喜讯高兴的同时,他们忍不住去猜度这件事对于朝堂的影响。
郗归虽不太听劝,可到底处事公道,不会乱来,那桓元可是个疯子,若是他往后胜过了北府军,那他们岂不是得在这疯子手下活命?
一时间,这些人竟比郗归还盼着北府军快快收复洛阳,好杀一杀桓元的风头。
对于这种种心思,谢瑾心知肚明,可却并未理会。
陈郡谢氏正在举办家宴,他作为家主,平静而温和地接受了族中的祝贺,一个个过问了家中子弟的学问,问候了长辈与老人,又对来年提出期许。
自从接任家主一职以来,他已经这样度过了许多年。
今年有这样好的消息在,他本该感到开心,可却实在提不起精神来。
阿回不在,少度不在,嘉宾不在,他纵是有一肚子的话,也不知该向谁说。
好在时局一切都好。
一个人的失意与怅然,在这样上升的时局面前,实在是不值一提。
于是他饮尽了杯中的美酒,再次投入堂上的觥筹交错中去。
灵魂却好似高高飘起,不悲不喜地注视着这无聊的一切。
郗归并未在建康过年。
她于昨日到了京口,于城郊的空地上大宴京口军民,共同为这一年来北伐的捷报和北府军麾下各地的政绩而庆贺。
元日,她祭拜了高平郗氏的列祖列宗,还有北府军无数的阵亡将士。
她郑重承诺:“英灵在上,北伐已然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所有人的努力不曾白费。我们将前赴后继,共同完成那收复二京、驱逐胡虏、肃静华夏的殷切愿望。”
郗如不在,伴姊今日一直陪着郗归。
对于西路北府军的进度,她仍是有些不解:“女郎,桓元如今已经动手,我们是不是可以用火药加紧攻城?”
对于伴姊而言,火药攻城,显然是更有效率的法子,她沉浸科研多年,习惯了直来直去,不太懂郗归的顾虑。
郗归叹了口气:“襄城与颍川,均是河南的重城。城破之后,尚要为我所用。不必非要用这样的方式,去摧毁坚固的城墙。你放心,这两座城困了这么久,早就挨不下去了,最迟二月,城中定然生乱。”
“我不明白,女郎。”伴姊真诚发问,“您说,北方的民心,您势在必得。可是这两城被围困许久,城中定然一片哀嚎,倒不如早早用火药攻破来得痛快。我不懂,如此这般,怎能收获民心呢?”
郗归扯了扯嘴角:“早在围城之前,北府军便已放出消息,也留出了撤退的口子。城中不少大族和平民,已然于那时北逃。如今还留在城中负隅顽抗之人,其死活、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伴姊始终觉得,在这件事上,郗归的表现与从前很是不同。
她问道:“可是,若有人不想背井离乡,或是逃不掉呢?”
郗归平静地与她对视:“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每个人都该首先自己尽力保全性命,而不是寄希望于别人的怜悯。我作为北府军的首领,应当首先考虑我的将士。”
“伴姊,我知道你一直认为我是一个仁慈的人。可行军打仗,向来都是拼命之事,就算有差别,也不过是伤亡多少的差异罢了。我并不像你想象中那样心软。”
“北方诸胡虽因混战而折损实力,可却仍旧骁勇。北府军本就因打败符石而备受瞩目,若再快速拿下襄城和颍川,只会招致更多的攻击。”
“将士们当然可以直面这些攻击,可既然桓元一意孤行,执意要去打长安,那我们为何不让他先出这个风头呢?”
“早些拿下襄城和颖川,城中便不会因饥馑而多生饿殍。可我北府军的将士,却会因攻城而增加伤亡。”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眼下还没有兼济天下的本事,只能先顾好自己的子民。”
“不,不是的。”伴姊心疼地握住了郗归的手,“我知道您依旧慈爱,我并没有质疑您的意思,我先前只是不懂您的良苦用心。”
她语无伦次地安慰面色平静的郗归:“女郎,襄城与颍川郡中,都是胡人的子民,他们的死活与我们并不相干,您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
郗归微笑了下,温和地看向伴姊:“你放心,我没事。人生在世,总要做出选择。我能够做的,便是顾好治下的百姓,和不让将士们肆意残杀罢了。”
说到这,伴姊又想起一事:“我听说,桓将军一路北伐,往往纵兵劫掠,当地民怨沸腾,苦不堪言。小女郎则在高平行分田入籍之事,就连归化的鲜卑人也得到了田地,以至于引发了一些汉人的不满。女郎,您说,对于胡人的子民,我们该怎么处置呢?”
高平的许多汉人不能理解,为什么鲜卑人占领高平时,汉人低人一等,可当王师夺回高平,鲜卑人却能和汉人一样分到土地。
想到这里,郗归不由叹了口气。
对于后世的读史者而言,永嘉乱后、诸胡横行中原的这数十年,或许正是一场民族大融合的先机。
可对于生活其中的人而言,仇恨与欺辱,都是真实发生的。
千百年后的同气连枝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只知道,胡汉有别,以及,非我族类,其心必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