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少年旧梦22(2/2)
明明福康安和她年纪一般大,但他学的东西她早就学过了,他如果要和她一起上课还得自己私底下抓紧补上进度。
这倒也难怪陈先生嫌弃他凑过来。
福康安上头有两个兄长,但年纪都比他大上好几岁,底下有个弟弟比他小上几岁,打小就是他一个人读书,他人聪明学什么都不难,便也学地不怎么认真。
如果说一开始这小少爷只是出于单纯地喜欢,想和南兰多亲近,才想方设法和她在一起读书,现下倒是真起了好胜心。
读书的架势不知比从前认真了多少。
只可惜福康安再怎么努力,读书、写字、棋艺,南兰读书总是比他记得更快、悟的更透,字写的比他更有风骨,就连下棋都总能轻轻巧巧、不多不少胜过他一子。
有一次福康安来兰漪院,见南兰正在书房里作画。
才知当初他初来这里瞧见的那些觉得“不俗”的字画原来篇篇都是她自己亲手画了又亲自题了词。
福康安自小赏遍名家字画,虽然年纪小品味还是有的。
他细细赏读一番,见其画多为花木,颇有明代徐渭之风,落笔或正或邪,或聚或散,墨色有浓有淡,看似信手涂抹,却又流畅自如。
其中一幅画梅上题了一首《丑奴儿令梅花》:
“满溪绿涨春将去,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风透碧纱。声声羌笛吹杨柳,月映官衙。懒赋梅花,帘里人儿学唤茶。”【1】
其词清婉秀丽,时透闲逸之情,与画作相得益彰。
总之是福康安自己这个年纪或许以后都也绝写不出来的,莫说他,便是教他们的陈先生若是看到也该自惭形愧,这下他是当真是心服口服了。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2】
原来世上竟真有红楼中所说这般神与貌俱绝,兰心蕙质的女子。
生性骄傲的小少爷第一次遭受了如此严重的打击,一时垂头丧气,甚至都有些不知怎么面对南兰。
只觉他原先面对她所有隐隐因地位的差距而生的傲气好像都变地不值一提。
若换做是旁人这样赢他折他脸面,福康安非恼羞成怒不可。
但,这是南兰。
而赢了的南兰却并不志得意满,甚至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羡慕我,却不知我如何羡慕你。”
“身为女子纵有满腹的才华却没有施展的用处,只能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天空找不到其他出路。”
福康安擡眼看向她,却见少女早已停下了作画的笔,饱满的墨汁从笔尖滴落,溅了满纸,毁了她辛苦作了一下午的画也不在意。
她只是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
黛色如春山的柳叶细眉微蹙,明亮清透如春水碧波的眼瞳倒映了窗外万里无云的天空,似一大块平静如同蓝宝石的镜湖。
眉间萦绕的是丁香结般的清愁,眸中平静之下是压抑的苦闷。
陡然间,一只雄鹰振翅划过天际。
少女的眸中顷刻间便掀起了一阵波澜,涟漪层层不散,恰好夕阳西下,落在她眼底却像是要灼灼升起的一轮旭日。
“你知道吗?”
她的声音极清极淡,渺茫如烟雨蒙蒙中的微风,“我最爱东坡先生的词,尤其是那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眉间不再微蹙,而是尽情舒展开璨然生辉的笑意。
一张雪白的素面在落日熔金里像镀上了一层金身,鬓发、衣袍在傍晚的风中飘扬飞舞,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似要羽化登仙而去。
福康安怔怔地看着南兰。
小小的少年在这一刻几乎是震撼的,一种莫名的震撼,但比之初见少女那如仙似幻的美貌惊鸿一瞥的震撼更甚。
后来他才知,那是对自由的渴望和向往。
但他突然就有了一种隐隐的预感,这能困住天下无数女子的后宅是困不住她的,只要有机会迟早有一天她也会如那鹰击长空般离开这里,离开他。
但福康安更想抓住她了,如此独一无二的她。
***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兰漪院里的那几棵杏花树便完全凋谢,只余一片绿叶葱茏,如今是炎炎夏日了,转眼间南兰已经在富察府里住了小半年。
她平日里除了去上课本就甚少出来走动,如今天热起来就更是惫懒了,休息时只爱在屋里看书作画。
福康安到现在依旧和她在一块上课,差不多日日都能见面,但还尤嫌不够,日晒雨打都要往兰漪院里跑。
自己搜罗一些孤本给南兰看,或是在一旁静静看她作画,或是和她对弈下棋,再或者赌书泼茶,如此消磨时光。
向来喜新厌旧的小少爷,只要和她在一起,做什么也不腻。
隔三岔四的福康安还会带南兰去看府里养的家班唱戏,戏曲算是这年头少有的娱乐活动,贵贱老少皆宜。
南兰也不意外的是个戏迷,她自小在江西长大,因此尤爱那里本地发源的弋阳腔,府里养的是当下最流行的昆曲班子。
为此福康安还特意让人又找了一个唱弋阳腔的班子进府,南兰初时倒是很喜欢,但后来渐渐就去的少了。
这天福康安照旧在兰漪院的时候小厮来禀告,有从前认识的朋友邀他出去玩。
福康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从前他是最耐不住待在府里的,只要一有空闲就往外面跑,不拘是去茶楼听说书、梨园看戏、勾栏里看杂耍斗鸡,总之是些纨绔子弟爱玩的活动。
但自南兰来了后,他还真是很久没出去了。
和狐朋狗友们在一起玩热闹是热闹,好玩是好玩,但这种玩乐转头就可以丢到脑后,半点不过心。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大家都是如此,可体会过和南兰在一起快乐的感觉但总觉得以往的热闹少了点什么。
他喜欢极了每每他说上半句,南兰便能说出他想说的下半句的那种默契,这大概就是书中所说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他在别处都找不到的自心底而生的愉悦。
她也不会像那其他贵族子弟一般顾忌他的家族,顾忌他的身份,看他的脸色,揣摩他的语气,一句话能绕七八十个弯。
他们在一起,好像他就只是福康安,她就只是南兰。
这样的氛围很新奇,也很轻松。
因此这一次,一如既往地福康安准备推了这次邀约,但原本正在一旁插花的南兰却擡眼盈盈看了过来。
福康安见她眼底似是若有若无地期待,便笑问,“他邀我去的是外面的梨园,不比家里的戏班好,你想去看?”
从南兰来到富察府里她就没再出过门,当然大家闺秀都是这样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如福康安的额娘瓜尔佳氏,平日里除了一些宴请应酬也是从不出门的。
女子就该贞静安分,不要抛头露面,这是所有人公认的规矩道理,从前福康安也是这样觉得的。
但他如今渐渐觉得南兰是不一样的。
果然,即便他这样说了,南兰当即就放下了手里正准备插上的两枝才露尖尖角的荷花,明亮的杏眸里是毫不掩饰的光彩。
“我想去看看。”
少女清丽出尘的玉面因那份期待的光彩显现出一种耀眼夺目的灼灼明艳,见此福康安哪里还说得出半句拒绝的话。
于是即便心知不妥,他还是带着她偷偷出门去了。
***
家里的戏班,南兰已经很少去看了。
外面的梨园就像福康安说的一样,在装扮服饰上是远远没有那么精美的,却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可南兰在轿子上时看周围街道上纷乱嘈杂的人群车马兴致勃勃,到了梨园后坐在包厢里看着戏台子上的戏却兴致缺缺了。
原先福康安以为是天渐渐热起来南兰不愿出门了,但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他不由疑惑问她。
却见南兰坐在窗边,手心撑在雪白的颊边。
如凝了一汪碧透清潭的杏眸低低垂敛看着/>
“乐府亡而词兴,词亡而曲作。”
“戏曲源远流长,从唐时的参军戏到宋杂剧和金院本,再到元杂剧和明代传奇,如今地方戏百花齐放,是戏曲最为繁盛之时。”
他们相处数月,已有些青梅竹马的情谊,她在他面前倒也不掩饰什么,清泠泠的嗓音在暑热里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但说的话就很是一针见血了。
“京城是天子之地,最富庶繁华之处,朝廷禁令也最严苛,有着一大堆繁琐的规定,这不能演,那不能演。”
“去其精华,取其糟粕,不能表情达意,只知歌功颂德。”
“我冷眼瞧着,只觉如今的梨园看似繁荣实则荒芜;看似热闹实则单调,看似豪华排场实则内容空洞,实在是无趣。”
少女的话一锤定音。
“已是要到盛极而衰的时候了。”
南兰分明没有丝毫疾言厉色,反而句句都是轻声细语,然而所说的每一句话却莫名像是重重的鼓点砸在了他心上。
虽然字字都是对梨园的点评,但若是有心人却不难联想到对当今朝廷的影射。
福康安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孩童,但他到底只是个孩子,想不到那么深奥的地方,但他深受皇恩因而骨子里就越是敬畏皇权。
即便不懂,也能直觉为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姿态透露出的对皇权的漫不经心的姿态而下意识地感到心惊胆战。
福康安瞪大了双眼看向南兰。
少女今日着了一身粉白裙衫,又生就冰肌玉骨,清凉无汗,静静坐在那儿像是她出门前插的那枝含苞待放的小荷,亭亭风致。
在炎炎夏日一见就觉神清气爽。
白皙胜雪的肌肤,如墨玉般的每一缕鸦发,乃至于一擡眸间的转盼流光,甚至是衣袖、裙摆垂落的细微弧度和褶皱。
一切都美地像一副画。
一副世间所有名家的笔墨都只能有其形而无其神的画卷。
福康安仍旧为这样惊人的美而惊艳、欢喜,情不自禁想要亲近,但此时再看她仿佛又感受到了在这美好之下内里的危险莫测。
他们已有数月的相处,南兰在富察府里最亲近的人就是他,但福康安仍旧能感觉到南兰对他的亲近是有礼的、是疏离的。
点到为止但从未交心。
福康安知道南兰温和文雅的外表下实则很有主见,偶尔会有很犀利言辞,但他实在没想到她对朝廷颁布的禁令都敢随意置评。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可福康安又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南兰,内心对皇权的敬畏让他对这种未知的危险感到恐惧,但又更为这样特别的南兰着迷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