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4)(2/2)
“然后,‘裘然’这个我完全陌生的名字出现在来访名单上,又刚好是你。”商佐抱着手,“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你一定认识我,且我也认识你,你才会有那样的反应,才会在今天过来。”
裘然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他侧目看向房间的窗户,漫不经心,“也可能是雪俞让我过来的。”
商佐笑了下,“撒谎的时候最好不要率先移开自己的视线,显得底气不足。”
裘然被说得一愣,下一秒忍俊不禁,他对上商佐的视线,终于忍不住问道:“所以,你就凭借这些推测出你认识我?然后又因为认识我,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东西?”
“不是。”商佐回答得干脆果断,他宛如沉默持守的雕塑般坚定立在那,风雨不动,夜色显得他的面容冷峻深邃,“羽蛇这个种族不可能昏迷一年,只要留了一口气,不管多重的伤,一个月之内都能完全恢复。”
“除非伤得太重,修复的速度跟不上流失的速度,或者是肢体被截断,但这种情况根本救不了,肢体截断对羽蛇来说是致命的,可我还完整。”商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这停顿莫名让裘然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他甚至怀疑商佐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商佐的目光从裘然身上扫过,他仿佛没察觉裘然的紧张,继续说:“我只能推测,应该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我昏迷的时间比常规情况下长,且忘了一些东西。但很奇怪,没人主动告诉我,我到底忘了什么,就算是执行任务失败,也该有个任务记录,我这里却什么也没有。”他指了指自己的极片。
裘然支着手,有些疑惑,“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雪俞?”
商佐的面色有些微妙,“所有人都对我不记得了这件事接受良好,只有你看起来很生气,而且你这么快就过来了,你不也在期待我发问?”
裘然又一次笑起来,他完全躺进了沙发里,由衷地感到开心,“你该不会已经记起什么了吧?”他随口问。
“我不记得。”商佐否认得很快,同时微微皱起眉,“但……或许是我的错觉,在我醒来之后的那一瞬间,我下意识想找一个人,我也不知道是谁,明明我在意的人都在床边守着我,可我总觉得好像少了谁。”
裘然下意识捂住自己嘴,揉了下脸,商佐观察他的反应,停顿一下,继续说: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莫名感觉海里有什么,跟我有关联的……不知道是什么在海里的某个地方,我感觉不到具体的位置,但确实能感觉到某种连接。这种感觉更让我确定我肯定忘了什么。”
裘然脸色一变,吃惊看着商佐。
商佐叹了口气,“我总感觉可能是某个人,对吗?”说这话时,商佐从来坚定的脸上显出了一丝罕见的迷茫。
裘然神色怔愣,连点头都忘了。
他刚刚也想过,就算他此刻不说,像商佐这么敏锐的人,或许迟早会从某种既视感,或者是熟悉感中发现疑点,然后慢慢推测出自己到底忘记和失去了什么,却没想到商佐早已比他想象的,走得更远、更深。
“这几天我也查过了。”商佐散漫道,“我查到了,只不过雪俞的手太快了,没有留下他的影象,但正因为一点没有,太干净了,反而更加说明了就是他。”他看向裘然。
裘然语塞,一时间感觉自己到这里来,不是来坦白的,倒像是来对答案的。
他对上商佐的视线,从中看出了商佐的一丝困惑,还有对于真相的执拗。仔细一算,商佐醒来到现在总共也才三天,身体刚刚恢复一点,就已经察觉了不对劲,游羽那点小心思在商佐面前好像完全不够看。
裘然觉得有点开心,又觉得有点难过。
游羽或许低估了商佐的执念,或者他们相互都低估了彼此的执念,以为没了自己,对方也能好好活下去,每每将生的希望交出去,却忘了他们早就是一体,不管对游羽还是商佐,独活好像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们早就变成了纠缠生长的藤蔓,哪怕一方消失,另一方盘曲的形状里依然刻着对方的痕迹。
说不动容是假的,裘然也算一路看着两个人走过来,到底是于心不忍。
“他……”裘然低下头,掩盖着自己犹豫的表情,脑海里仔细回忆彗星的方位,这片海滩好像确实正对着当初彗星悬停的位置,他不确定地问,“你感觉到的方位在海里的哪个地方?是正对的这片海域吗?我可以去找。”
商佐透过窗户看向海面,“我不太确定,我已经联系了人鱼,但我感觉……太奇怪了,”商佐说着,自嘲笑起来,“我总觉得他好像跟我做了个约定,要我等他,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约定。”
商佐认真说着一些他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话。
在他生出这样的念头时,他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他甚至觉得他是不是该去精神科看看,可是这种冥冥之中盘绕在心间的念头,像是一种咒语,让他无法放下,驱使他来到这里。
裘然猛地擡起头,他刚想说这完全是商佐的臆想,但他又偏偏想起,那天他开着飞行器去彗星的时候,游羽抱着羽蛇低声说了许多话,他在驾驶位上,所以听不见游羽说什么,但一切突然变得有迹可循。
“你想起了什么?”商佐反问裘然,他直视着裘然,稍一停顿,“看来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不是我的臆想。”他自嘲的情绪更深,忧郁又不甘。
裘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想问什么,你问吧,我都可以告诉你。”他做好了跟商佐对答案的准备。
商佐走到裘然侧面的沙发上坐下,沉吟之后问:“他是叫……游羽吗?”
裘然惊得差点掉到地上,他诧异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打量商佐的眼神像是打量外星人,“你怎么知道的?”
“看来真是。”商佐从自己的脖子上勾出一条项链,吊坠的位置是一颗巨大的紫钻配一片金色的羽毛,“我很久以前在线上拍卖场拍过这条项链,但是当时没拍过另一个人,被那个人拍走了。”
“可能因为我平时就爱收集这些宝石,雪俞以为这是我的,没有拿走。所以,我看见这条项链出现在我身上的时候就感觉很奇怪,它不可能出现在我这里。”
他将项链妥帖地放回领口,继续说:“这种拍品很贵重,买家如果要出售或者交易,都会交给原机构进行代售,但我查过了网站的交易记录,这条项链没有被转卖,黑市上也没有记录,所以,只能我只能猜测是当初跟我抢这条项链的人,把它送给了我。”
“当时带走这条项链的人,用的就是游羽这个名字。”
裘然呆了会儿,摇着头笑起来,“那你叫我过来不过就是为了确认你的猜测而已,你已经找到了答案,哪里还需要我回答。”
“不。”商佐缓缓摇头,“还想请你帮个忙。”
或许是发现哪怕商佐什么都不记得了,本能里也还是在寻找游羽,裘然的心情可见地好起来,“你说。”
“我想要一张他的照片。”商佐点了点自己手腕的极片,“雪俞给我换了个新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裘然了然,大方地从自己的极片里传了许多游羽的照片给商佐,甚至还有游羽小时候的照片。
商佐接收了照片,一张张看过去。
这些照片是静止的、冰冷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商佐发现自己看这些照片时产生的感觉,跟刚刚他看见裘然时完全不同。
他发现自己完全可以透过静止的照片想象出照片中的人动起来的样子,好似对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他都熟悉,熟悉到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凭空就能构想出这个人站在他面前笑起来的样子。
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这种陌生的疏离感没有消磨他心里的情感,反倒让他没来由的有点痛苦。
好像他的生理反应已经被驯化,在看见游羽的照片时,身体比意识先开始思念对方,哪怕思维里的记忆被抹去,行为和生理上的反射依然存在,这个人好像已经被刻进了他的骨血里,随着他血液一起奔涌的,是游羽留下的一切。
可他偏偏什么也不记得,所以那些思恋和眷恋的习性就变成了空虚的阵痛。
“他……”商佐想说什么,却蓦地发现自己有些哽咽,他缓缓停下来,歇了片刻,转而朝裘然道,“谢谢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裘然摇了摇头,看见商佐这样,他心里刚刚升起的那点喜悦沉下去,商佐能记得游羽固然是好,可是一个人该如何守着一份空白的回忆走下去?如果游羽真的回不来,商佐会怎么样?
他对商佐的执着略有耳闻,此刻,心底甚至生出后悔,他或许应该否认,应该继续尝试掩盖,他不应该戳破这层纸。
但好像这样做也没什么意义,执着的商佐迟早会找到答案,或早,或晚。
裘然已经分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喜悦多,还是忐忑多,又或者其实全是难过。如果可以,他真希望今晚来到这里的不是他,而是游羽,他们明明不该分离。
商佐情绪有些失控,良久无话,房间里的两人各看一处,看起来毫无默契,却莫名因为同一个人陷入情绪的漩涡。
裘然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应该给商佐一些空间,于是站起身,“你先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
商佐没有回应他,似乎在思考什么。
裘然自顾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商佐依然没有回答,他只是慢慢走回了窗边,盯着远处漆黑深沉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