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草(1)(2/2)
录像带整齐一致地排列,背侧用规整的字体写着一个字母“Q”,裘然抽出了第一盒,发现封面是纯白的,只在右下角写着一个日期,没有年份。
这跟冉齐收集电影录像带的方式一样,只是这人的字迹跟冉齐的不太一样。裘然接连抽了几盒了出来,都是一样的配置,雪白的封面、右下角的日期,不止所云的“Q”。
裘然随便捡出其中一盒,返身走到放映设备边,拆录像带盒子的时候他手滑了一下,没拿稳,录像带从盒子里掉出去落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声响。
裘然弯腰把录像带捡起来,握着录像带的手有些抖,他忐忑摁开放映设备的仓口,对了几次才把录像带对准仓口,缓慢塞了进去。
录像带塞到位之后,仓口自动合上,投影屏幕短暂地黑了下去,变成了一面晦暗的镜子,裘然在漆黑的镜子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表情僵硬得有些麻木,像是紧绷着皮肉什么也不敢露出来一样,他尝试着让自己放松一点,勾了下唇,但难看到有些狰狞。
放映设备很快载入了录像带的内容,加载的圆圈旋转着,几乎要将裘然绕晕,他安静又烦躁地等着,十多秒之后,画面清晰地映射出来,裘然睁大了眼,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床上。
七年过去,他对混乱区的记忆其实已经很模糊了。
在他的记忆里,他跟裘明一直住在那个狭窄的单间里。单间只有卧室和卫生间,没有其他的房间。单间的很多地方会有一些奇怪的金属栏杆,让人看不懂那些栏杆是干什么用的。
裘明不工作的时候,裘然就跟他一起睡床。裘明出去工作不回来的时候,他就独自睡在床上。如果裘明要在单间里工作,他就躲在衣柜或是浴室里,但浴室里有时候会被客人撞见,所以后来衣柜就成了他的驻地。
他是在衣柜里长大的,也很少离开房间,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每个人的生活里都会有一个单间,每个人都会有需要躲进衣柜的时候。
直到有一次,裘明好几天没回来,他出去找裘明时候,他才发现大部分人都睡着七八人的通铺,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会有幸去单间,客人走了就必须回自己的房间。
正是那天,有人告诉他,裘明能有一个单间是因为他遇上了某个高管,他每次出门工作,都是因为跟那个高管离开了,那次也一样,只是时间比以往长一点。
往次回来的时候,裘明身上总带着伤,裘然不知道他离开去做了什么,裘明也不会告诉他。以他的观察来看,单间里的工作不会造成那样的伤害,外出的工作更像是遇见了恶犬。
等到裘明这次回来的时候,裘然发现他伤得比往次回来时都重,他的呼吸微弱得像是随时要断气,满背的伤痕蔓延到四肢。
裘然给他血肉模糊的身体上药时,手都在颤抖,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裘明,裘明笑着看他,告诉他“别哭,都会好的。”
可他不知道“好”是什么,是在房间工作?还是可以睡在只有狭小窗户的单间?
那次裘明的伤给裘然留下了后遗症,此后每次裘明长时间离开的时候,他都很担心,会在夜间无法入睡,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到天亮,因为一闭上眼,就是裘明血肉模糊的身体——青紫的皮肉,血液从伤口里流出,总是浸湿的纱布。
噩梦连篇累牍,不熄不灭,但每次裘明回来,他的噩梦就会消失。
他甚至愿意出门不归的那个人是他,他渴望代替裘明痛苦,为他承担一切,因为这种另一个人为自己承担一切的感觉沉重得让他痛苦,可他也知道那样就违背了裘明的初衷,所以他只能在裘明疼痛的时候,看着他的伤口痛苦。
这种痛苦某种意义上也埋下了些许祸根,导致他后来跟冉齐在一起的时候,对于那种摧残般的折磨显出了极高的容忍度,因为在那种血肉模糊的痛苦里,他好像也感受了裘明当年的痛苦。
他知道这样不对,他卑贱!得像是一条狗,他应该离冉齐远一点,可是那种渴望太深切了,他忍不住要自甘堕落地迈出那一步。甚至每次夜里因疼痛和恐惧而噩梦的时候,他会感觉可能天亮之后,噩梦结束,裘明就会回来了。
他唾弃自己,可又忍不住想要追寻那种即将重逢的感觉。
但他未曾想过,这一切的根源会在今天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在他的面前。
他确实跟裘明重逢了,他们重逢在放映机的光影里,一个是看客,一个是演员,就像是很久以前他躲在衣柜里,却又避不开地从门缝里看见裘明的身体。
这是这一次的画面清晰残忍得让他崩溃了,录像是从中间开始播放的,显然之前有人看过,甚至反复播放过。录像里跟裘明一起出镜的是一个跟冉齐长得很像的男人,裘然不用猜也知道那是谁,只能是这栋别墅死去的主人——冉齐的父亲。
裘然死死地攥着自己的手,指甲陷进了肉里,他颤抖着绷紧手臂力,只希望伤口更深,能让他清醒一点。
他太想见到裘明了,可是每看一眼视频又让他痛苦一分。视频里裘明的脸痛苦到扭曲,露出的双眼里却始终燃烧着一股无法消失的坚毅,好像不论什么都无法摧毁他,又好像在嘲笑裘然的懦弱和沉沦。
裘然茫然到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只觉得连坐也坐不稳,他渐渐弓起身子,像是千钧之力压在他身上,让他直不起身,随后他像是疯了一般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在这一巴掌里疼痛致死,清醒到快要癫狂,肩背剧烈的起伏,喘息到几乎要缺氧的地步,他撑着颤巍巍站起来,伸手去抠放映机的仓口,他的手指发抖,也不怎么对得准,好几次才费劲地抠开,留下刮痕,才将卡在里面的录像带拿了出来。
放映机的光影瞬间黑了下去,裘然看着漆黑的屏幕愣了一瞬,他的影子在此出现在黑暗的屏幕上,模糊不清地、诡异地,跟刚才裘明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他脑海中的某根神经一下绷得死紧,让他不敢多余一分力,双手猛地将手里的录像带掰断。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录像带,沉默片刻,从衣兜里摸出了打火机。
火焰滚烫,但录像带胶制的表面并不好点燃,点了半天都没有成功,裘然的目光扫过房间,他将录像带扔在地上,大步走到床边,将被子掀起扔在一边,然后把床单抽了出来。
床单显然好点燃得多,立刻窜起红艳的火苗,裘然将床单扔到地砖上,把一旁的掰断的录像带捡起来扔进火里,然后是衣柜里那些,他一沓沓抱出来,机械地一个个打开,挨个扔进火里,确认每一个都被点燃。
扔到最后一盒的时候,裘然的视线扫过封面的日期,动作顿住。这一盒的字迹看起来跟其他的不太一样,他定睛看了一会儿,隐约觉得像是冉齐的,而日期正是7月28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