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恋(2/2)
半年前下山,他便是去“还债”的。
只不过在他的心里,早已将上司的托孤遗言看得比家庭还重了。
何致盼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他并不觉得与棠儿接触是件一错再错的错事,他懂得分寸的,“陶叔应该多陪陪婶儿的,她这些年一个人将孩子带大不容易。帮里如今一切安好,你其实不必着急赶回来的。”
水面上倒映出一个稍显佝偻的身影,陶鸵沉重的叹了口气,在泉边慢慢坐下,道:
“我就实话跟少主说吧,不是我不想多陪陪她们,只是我在旁人眼里就是个七年前就死透的罪人,回去只怕被人说是逃兵。多与那娘俩呆一天,就是多增加她们一分的危险,也会增加少主与我的危险。”
这世道就是这样,在时人心目中就算是个罪该万死的死人,那也要比临阵脱逃的逃兵要光辉得多。
当年的白坡之战,陶鸵是带领常备军一部将士们率先越过淮江的人。可刚上岸没多久便有眼尖的手下人来报,说是见到了一个形似小公子的少年。
当时他就觉得奇怪,小公子怎会出现在白乌村?尽管心中疑惑,但还是决定亲自前去察看一番。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发现还真是儿时的何致盼!
只不过那时何致盼还叫沈致呢。
当时他做的第一个决定不是上前去质问小公子为何在此处,而是选择悄悄靠近坐在一户村民门前、将头埋在双臂里的少年。
手起手落间沈致都还未做出反应,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从客观的角度来说,陶鸵不打草惊蛇,而是直接将少年打晕的决定是明智的。
那会儿村民们都熄灯歇下了,要是小公子一个激动弄出点什么声响,导致他们被人发现从而惊动了蒙诏的巡逻官兵,那沈将军一直重复的“兵不血刃的占领白乌村”便很有可能实现不了。
而陶鸵做的第二个明智的决定,便是扛着少年郎,将他悄无声息的直接带到了他父亲面前。
那时沈净刚指挥完最后一批渡江的常备军上岸,甫一见到陶鸵背上的少年,本就挤作一团的眉头又多加深了几道沟。
也不知是否那时他就已经做好了要打一场恶战并为国捐躯的觉悟,第一时间不是搞清楚沈致为何会出现在此,而是直接同当时留着满脸络腮胡的壮汉说:
“陶老弟,你跟随我多年,吾儿就交给你了,别人我不放心,还请你亲自送这臭小子回去……我这右眼皮这几天一直跳的厉害,倘若我今日真的不幸交代在这里了,还请你定要护他一世周全!”
听着像是在安排后事,可哪个冲锋陷阵的士兵在打战前不都得把情况往最坏的方向想。
是以当时沈净的这些话虽然在陶鸵听上去很悲观,但也不无道理,遂也没有多想。
只是没想到那些话,最终都成了遗言……
至于战后,那晚渡江去到白乌村的将士们悉数战死他乡,他们的亲人至今也无法迎回他们的尸骨。
这一切皆因为他们全都是促使两国交战的罪人,异逻含绝不允许这些杀他子民的罪人能在死后归正首丘!
而沈净,作为战争的发动者,也是罪魁祸首,尽管战到最后一刻,但还是寡不敌众的丢了自己命的同时,也害得沈家全家为他的所作所为落了个满门抄斩的悲惨下场。
最后再说陶鸵,他作为沈净在世时最亲近的副将,那晚以后认识他的人也都想当然的以为他随主战死了。就连他的妻孩都是半年前才知晓他没死的真相。
这么多年过去了,若他回去呆久了让别人发现他还活着,那人人都会以为他是个逃兵!
大家不会庆幸他还活着,只会想他的同伴都死了,为何偏偏他能活下来?
流言蜚语最终只会愈演愈烈,没人会听他解释的,他也根本没办法解释。
总不能告诉大家,那晚他是因为送沈将军家的小公子回家才逃过一劫的吧?
倘或真这么说,那他又将当年放他们一马的谭墨至于何地?将沈将军的托付至于何地?将如今的何致盼至于何地?
陶鸵的这些难处何致盼怎会不懂……
眼下伴着幽谧的夜色,他转头看向那个儿时教他武功、救他性命、亲如父亲的男人,眼眶渐渐湿润——
男人再也不是曾经意气风发的将领了,头发开始白了,络腮胡剃了,一身健肉也消失了。
沉默良久,也只能用一句“陶叔,怪我,是我拖累了你”来向对方表达内心的浓浓愧疚之情。
“傻孩子,怎么能怪你呢,是我自己的选择,与少主无关。如今我只求少主收手吧,不要再与那姑娘见面了,她若是哪天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只怕……只怕……”
“只怕她会找我寻仇?”何致盼轻笑了一声,“所以陶叔你早就知道了我与她的关系,也一直都知道她还活着,每次从蒙诏传回有关她消息的信也是你做的?”
“是。”陶鸵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他揉搓着隐隐作痛的太阳xue,“我也不想如此的,只是少主派去蒙诏打听那姑娘消息的人……早跑了!”
“跑?为何跑了?”何致盼不相信。
之前的气氛过于凝重了,陶鸵试图用接下来的话来缓和一下关系,遂故作轻松道:“为何,因为没钱呗,我们本来就穷的响叮当,少主又不给人额外的补贴,这年头什么都不图还愿意做事的人恐怕已经没有喽。”
“哦?”何致盼倒是很给面子,饶有兴趣的问,“那陶叔图我什么?”
这人上了年纪啊反应都有些慢,陶鸵闻言先是一懵,过了一会儿才开始放声大笑,道:
“当然是图少主以后给我养老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