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绊(2/2)
他停了所有的对外表演、采访和求医问药,闲暇时就练戏、走舞步。
他常常站在院子的屋檐下,叼着一支烟对着空气练戏曲的手势步姿,不急不躁雅美至极。
小朝活动范围很小,从房间走出来之后就坐在侧方的椅子暖好炉火和酒,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练习,等他累了坐下时替他擦掉飘到衣服上的雪花。
周舒瑾顺势倒下去跟他挤在一张椅子上,一直挤到他怀里取暖,然后伸手抱住他的脖子说话。
小朝温和而甜蜜地听他一刻不停地唠叨。
他忍不住疾病发作的疼痛就突然停住话语,克制着把东西扔出去或者大喊大叫的冲动,让沉默填满整个空间。小朝把他抱得更紧一些吻着他的额头。
“我本应该是怎么度过这段时间的?”周舒瑾仰起头问。
“晋军撵着轮椅坐在这儿作为历史的见证人。我常常嫉妒他这个位置。”小朝说,“小姑常常来看你,但总被你各种各样的理由支配出去。其实你也在想方设法发配晋军,只是他撵着轮椅是真的哪都去不了。你最后还是放弃为难他了,让他静静地待在那里写字。”
“撵着轮椅?”
“他惹了人,兼职的时候被车子拦腰碾过……很多时候你都在这间屋子里独自一人待着。后来晋军沿袭了你这个坏习惯。”小朝轻声细语地说着,“这次我把他拖出来,可把他得意坏了,他很怕我又有几分相信我,大概觉得我是个怪人。”
两人笑了起来。
周舒瑾靠过去吻住他的嘴唇。
先生很温柔地深入这个吻,吻得他酒劲在骨头里发酵到浑身酥软,吻到过去的恩怨都舒展开来烟消云散。
他们依偎到天黑,小朝见炉火不够暖和想起身添炭。
“不用了,我们回去吧。”周舒瑾牵住他的手,这已经成了习惯。
“好。”
次日,有人按响了门铃。
吴妈妈开门一看,是竹白。
“周公子!”竹白冲进来抱住他,“我回来了!您瘦了。”
周舒瑾握着他的手臂,上下打量着他朴素的穿着,打量着他粗糙的手掌:“你这些年去了哪里!我找都找不回你,我以为你已经.......”
“我躲到山里去了,好久打听不到外面的消息。但这次您找我找得满城风雨,连村里的小孩都编了歌谣四处唱,我才知道的!你又搬家了,我在外面也打听了很久才知道这里。”竹白道,“公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的。有件事情我忘了。你记不记得当初是在封闭峡谷哪个山坡上看得最清楚?”周舒瑾道,“要看见那几个大赌场。”
竹白沉吟片刻:“记得。”
不过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几个大赌场早就被战火夷为平地了。
“我约了唐小姐给我拍几张照片。就在那里,你把地点写一写,我给她看看。”
“周公子,那里有好几个山坡,您要找的那个山坡只是最高的那个,但没有名字。”竹白道。
“好,跟她讲一讲,她会知道的。”周公子很欣慰,“还得是你啊。”
竹白写了一个大概的地址:“公子您现在还要不要人手?我想回来您身边。”
“那再好不过了,找你找不到。”
“唐小姐是哪位唐小姐?”竹白问。
“就是她。”周舒瑾指着屋里一副画像说。
画像上的女子长发微卷,穿着矜贵的一字肩真丝长裙,披着雪白色披肩,裙摆飘逸灵动,十分淡雅。
女子抱着粉色的月季花,目光澄澈纯真,满怀期待地看着旁边的男子。
毋庸置疑,那男子就是穿着西装的周舒瑾。
“您.......”竹白有些意外地看了看画像,再看看周公子。
周公子微微一笑。
“求婚了吗?”竹白又问,“我该准备点东西......”
“还没有,我身体不好,声誉也不好,不要拖累她。”周公子微笑道。
竹白诧异:“您不是说在爱面前人人平等的吗?”
周公子只是淡淡一笑。
“你来了我就能出发。给唐小姐打个电话。”周公子收拾好穿着,准备坐车从府里出去。
晋军要跟着去,但周舒瑾让他去给自己炖鱼汤。
“你做好准备。”周舒瑾跟着进了厨房,“准备好我就回来了。我跟老朋友去看看一些旧地方。”
忙碌的晋军心里抽了一下,他看向周舒瑾的一瞬间居然感到一丝心悸。他没办法未卜先知地了解到周舒瑾那句“做好准备”是准备什么。
“那你今天喝咸的还是淡的”晋军近来偶尔会觉得心悸,或许是最近晚上都没休息好的缘故。
“都可以。或者你可以煮两锅。”周舒瑾微微一笑说,“我走了。这段时间真是辛苦你了。”
“啊,这就走了你不等等我么?就算是两锅鱼汤也很快的。”
“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待在这里。我有小竹可以使唤。”周舒瑾说完之后就出门了。
车子本来要走熟悉的线路,但公子叮嘱说要绕一绕。
竹白就绕路了,这里他跟公子走过很多次,大路小路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但有些东西变了,他怎么绕还是没绕过去。
雪变得很奇怪,灰色的,黑色的,片状的。竹白眼神好,定睛一看是碎报纸。
不知从哪里飘来很多报纸,那些报纸在怨妇一般的风里打着卷,甚至像一双双手抽在了前风玻璃上。
竹白不得不停车下去收拾。
“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废纸刊站?公子您等一等啊。”竹白道。
周公子耐心地坐在后排,眯眼望着天上那些灰色雪花。他依旧看不太清楚,就像看到无数个灰蒙蒙的光团,只知道那么强烈的风刮在脸上一定很痛快。
车子时不时停一下,时不时赶一下,来到当年的山坡上。
周舒瑾走下车:“小竹,你把车子停到上坡的路口,好让唐小姐找到。”
竹白:“好的。”
周舒瑾站在原处看着那两道车辙渐渐延伸到看不见的风雪深处。
报纸的残骸落在雪地里触目惊心。
周舒瑾走到坡上凝望荒芜的封闭峡谷,似乎能看到当时冲天的灯火,喧闹的宝马香车。
他背过身轻轻后仰,向着记忆中与月亮星河争辉的灯光睡下去。
四周银装素裹,天零零落落地下着雪。风急速且猛烈地刮在他脸上,很痛很快乐。
他朦胧的视野里看到一群紫黑色的蝴蝶不顾一切地朝自己扑来。
是贺昭么。
他最近的幻觉已经够多了。太累了。无论是幻觉还是现实,他都希望自己不要被接住。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
悬崖很高,他在空中坠落的时间很长很长。
蝴蝶追逐他的时间也很长很长,本应该能追上的但中途忽然停顿住了,只是用尽最后一丝温柔扼住疯狂的痛苦,尾随着他朝悬崖底部而去。
雪应该是软的,他躺下去应该像跌入一个温软的怀抱,可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却在这一瞬间震得粉碎。
上天不忍毁坏他的容颜,他的表情是平静的,雪落在他脸上也没能掩盖住他些许释然的微笑。
我爱你,够了吗?他发红的眼睛含满泪水。
我爱你,你走吧。他怎么可以把这两句话放在一起
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答应你!!
你走吧,我求求你!他抓着自己的手明明那么用力,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地、颤抖地放开手,像生生拉住在身体里汹涌澎湃的爱恋。
你去找药,听我的,去啊!可他又在依依不舍地摸着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巴。
他在监控里发疯,口诛笔伐的战争日夜折磨他,鲜血淋漓的头颅挂在他地盘门口,他逃无可逃。
是不是只有死了,才能把事情的真相上升到他想要的高度是不是他真的觉得耗尽心力了?是不是他已经彻底失望了?
“舒瑾!!!!!啊!!!!!!!!”
贺昭跪在他身边试图去握他的手,可轻轻一碰他的肢体软烂如泥。
自己小心翼翼捧在手心上的人,就这么碎了!明明那么矜贵的人,就这么碎了!血不知从哪里溢出来,将大片大片地雪地染成玫瑰绽放的鲜红色。
他说过他不敢寻死的,因为无颜面对小科。他也说过还要跟飞云去见见极光,要跟总督大人下下棋。可如今他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绽放得过分热烈,这个世界于他来说太冷。
贺昭不敢去扰乱他沉睡的姿势,将大衣脱下来盖在他脸上、身上。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及时地出现在你身边?
你有没有想过我在你身上留下过印记?
你记不记得我真心爱过你?
这次小朝在屋檐下温好炉火没能等到周舒瑾回来,他独自一人抱着大氅吞下一颗药丸,再也没有从那张椅子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