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里(2/2)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割在贺昭心里。听不惯贺里的哭诉他很烦,没办法解决问题他很烦,所有的错都在他身上他很烦,没办法留住他在乎的人他很烦。
他烦躁得恨不得把方向盘砸了,把后视镜拆了吃到肚子里然后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
贺里在那边歇斯底里哭了半个小时。
贺昭咬着一支烟开车出货,也没挂电话。
柳安心里发毛地听着女孩儿逐渐嘶哑的哭喊声,听她哭到出不了声。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一点。
“哥,要不我把她敲晕了扛回去吧。”严城求饶道。
“让她哭吧,哭得厉害的时候别睡着,容易疯掉。”贺昭苦笑一声,“也难得一回是吧?你瞧我把她带在身边都多少年了,也没见过一回这样的。哭吧哭吧,瞧把她委屈的,委屈坏了吧。”
严城:“这时候你能不能别怪里怪气的!膈应谁呢。”
贺昭就把电话往后座扔,扔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柳安手里。
“他说真的。”柳安说,“你那边怎么会听得怪里怪气起来?好了,把你毫无用武之地的哄女孩的功夫拿出来,哄好了咱哥重赏。”
“……”
“他改口了,说悬赏。”
“别赏来赏去的,我可一点都不想掺和到他们兄妹两的矛盾之中。我只尽我义务之所在。”严城叹了口气,“不是长久之计……”
“你要说什么?把她嫁了还是把咱哥当出去?这馊主意你自己吞回去。”柳安痞坏地笑着。
“唉,好。”严城挂了电话。
许久,柳安才听见贺昭幽幽说道:
“她什么都没有了……可一开始不也这样吗?她的生活条件哪有以前差,逐年提高了嘛怎么就哭了,病情还稳定好多了。就是因为最后会没有才叫她好好珍惜,早干嘛去了。嘴里一口一个别人的名字……我呢?”
“哟!好大一只蚊子!”柳安使劲一拍贺昭的手臂,“开车呢别这样!女大十八变,还没到你哭的时候!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把驾驶座让给我!”
“痛啊!柳神经!”贺昭很怅然地回过神来,手臂上印出清晰的五个手指印,火辣辣的疼。
严城带贺里回了一趟枕风十里,从后方的暗道穿回被十三丢弃的屋子。
贺里的呼吸心跳顿时慢了一拍。
门口有人。
飞云感觉自己跑了很远很久,第一次错觉枕风十里的小巷长得没有尽头。直到他远远看见夕阳洒在久违的老井口,他哥闲来无事时半撑着后背旁观他们闲扯的模样又浮现在脑海,使他心头滚烫起来,他才不由放慢了脚步。
他气喘吁吁地推开枕风十里的门,里面已经坍塌成一片废墟。
他的脚步惊起一阵尘埃,在光柱下茫然地打着旋。
他深吸的那口气卡在喉里与酸涩交结凝着,想喊那个人的名字,又很怕只能听到空洞洞的回声,再也不是那个人低沉及时的回音。
枕风十里的屋檐下挂着每年一换的大红灯笼,门口贴着每年一换的门神,他那张角落里的木床自始至终没有拆过,床板下压着好些写着岁数的红包。
每年好几个。
上面都写着“岁岁平安”。
是他的十六到二十二岁,甚至已经写到了未来的三十岁,是贺昭对他的偏爱。自从他十六岁遇见贺昭,贺昭给别人红包过年,别人都是一年一个,只有他有好几个。
他不敢触碰,心里无声无息滴下的血染成红包上面喜庆的红。这个角落见证过那天喝醉的夜里,两个少年如初春青草般的悸动。
从那以后,大红灯笼和门神再也没人去换,在往后长久的岁月里饱受风吹日晒,变得面目全非。
爱像尘埃,承诺像尘埃,他的过往像尘埃,到处散落到处炮火填埋到处被时间掩埋。
拒我千里之外,你回到从前了吗?你自由了吗?你就快活了吗?你就能当什么都没发生宽恕自己了吗?
飞云只能心绪繁杂混乱地坐在贺昭从前常待的老井口。
贺里只静静望着飞云哥在落日余晖中逐渐模糊的身影,突然恢复理智——她好像不是来找某个人的,只是来找寻在岁月中逐渐迷失的自己,刚好这些人各自藏着关于自己的零星碎片。
也许,哥哥所选择的一切带给她的影响远比她所预料的更为深远。
那段读书时光将贺里从习以为常的生长环境中短暂剥离出来,而贺昭的所作所为又一次次告诉她那些黑暗切实存在。它曾狠狠将贺里拖入恐惧,对未来的未知的,对已有的正在流逝的,对过去的无法明确的……虚无而漂渺,仿佛自己站在时间的节点上,看到自己的世界脱离现实又以现实为焦点作椭圆轨道运动,时远时近,然后莫名心慌。在离开学堂后貌似平和的日子里,贺里感觉一支麻醉剂在缓缓浸入她的心脏,流贯全身,她的感知又开始迟钝,对贺里而言这无疑是一场灾难而她什么都无法决定。
她怀疑过一件事……自己是不是真的活过?
她的痛苦是否真的存在。
贺昭的痛苦是否真的存在。
其他人的痛苦是否真的存在。
贺昭在离开白马园林之后找到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捷径——那就是不再常常同情别人的痛苦,也常常忽略和否认自己的痛苦。
看着满是遗憾坐在老井口上的飞云哥,看着这个如青松般充满生机和向上力量的背影,贺里似乎有点明白自己的哥哥为什么会暴跳如雷。
这件事本来被贺昭刻意去遗忘了,只是因为自己的执着让他不得不再次面对这件事。他没办法跳出目前的状况跳出他的理智和经验,他也没办法去随心所欲地做出决定,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一些对他很重要他也很眷恋的、在他生命里倔强散发着微弱光芒和温暖的珍宝。
贺里扒在门缝边看了一会儿,终于肯原路折返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