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2/2)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可凡人命数最多不过百余载,他知道他活不到那么久,也知道即便是再有下一世,他也会忘了他的国师大人的。
他害怕那时候他会忘记旻渊,也害怕旻渊也忘了他。
他不知道到时世间还有没有第二个春百廊,也不知道他是否能找到。
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不敢去赌。
一滴温热的泪从眼角滑落,滴落在旻渊掌心之中,即刻变得冰凉,那人指尖却猛地一颤。
旻渊擡手动作温柔地拭去苏遇眼角的湿润,道:“苏遇,我不会让你等的,我也不会死,我也不会骗你。”
苏遇看着眼前之人,半响他道:“好,我信你。”
旻渊嘴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这一笑,松雪落尘。
他轻握住苏遇的手,十指紧扣,再次低下头来吻住了苏遇的唇,手腕间的佛木手串发着微弱的亮光,犹如身后晴光穿透镜花而过。
就在苏遇缓缓垂下眼时,两人身处的春百廊燃起灼灼烈火,火光映天,但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
苏遇感受到唇上的薄雪似在一点点融化,他睁开眼来看见面前之人已变得透明,身体也在逐渐消散,化作点点星光。
大火烧尽十里长廊,伴随着身前之人一同消散开来。
原地只留下一人的身影。
幻境破裂开来,面前黑墙彻底坍塌,冤魂伴随着天地间飘散的点点星光沉寂下来,悬浮在长夜城上的厚重瘴气逐渐离散变淡。
苏遇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般跪倒在地,他单手撑在地面上,手腕间的灵光还未完全黯淡。
眼角不断滑落下微凉的泪水,口中猛然呕出一口猩红的血来,恰好洒在腕上的手串,在悄无声息间那血迹渗进墨玉色的珠子中,灵光闪烁一闪又顷刻间骤灭。
“国师大人。”苏遇眸中无光,低喃道。
却再无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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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周遭一切发生的变化,颜珩眼中毫无波澜一片了然,似乎知道发生了何事。
颜珩擡起头看着暗沉的天隐隐已有天明的趋势,但那轮血月却还是悬挂在半空中,倾泄而出一条血河,血河之中隐约有天雷滚动。
颜珩身形摇晃,却还是强撑着身体从地上站了起来,深沉的目光里一片决绝之色,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正当他转身离开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鬼巫大人。”声线有些颤抖像是在害怕,但更多的是担心。
颜珩身形一顿,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看见了蹲在地上擡头望着他的叶清洲,清透的眼中是藏不住的关心。
“你没事了吗?”叶清洲问道。
面具之下那双眼睛死寂的眼睛微不可察地动了动,颜珩擡步朝着叶清洲走去,又蹲下身来与叶清洲直视。
“一直忘记重新告诉你我的名字。”颜珩低声道,“你唤我颜珩便好。”
叶清洲双唇动了动没说话,心中却多了丝疑惑与不安。
“清洲。”
听到这个称呼时,叶清洲猛然怔住了,耳尖爬上一抹红。
下一秒却见颜珩擡手缓缓摘去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无比好看的面容,颜珩擡起轻垂的眼皮,叶清洲也终于看清了那面具之下的全貌。
这是叶清洲第一次窥见颜珩摘br />
他看着颜珩突然变成雪色的双眸,先是内心惊呼一声神奇,后又完全被这双眼睛勾引住了心神。
这双雪眸像是能窥见他心中所想,亦似是能窥尽世间万物。
只一眼,叶清洲便完全失了神。
但叶清洲不知道的是,这一眼便是最后一眼了。
等回过神时,叶清洲感到脸上复上一层冰凉,是面具。
叶清洲直愣愣地看着颜珩的眼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清洲刚想开口询问,颜珩先一步开口道:“千年之前你我于阵中,我误伤了你我很抱歉,他日你若记起前事还望叶公子不再怪罪于我,那时我可能无法亲自给你道歉赔罪了,是我的过错,还望你见谅。”
叶清洲听这话一愣一愣的,心中满是疑惑。
什么千年,什么误伤,什么怪罪。
鬼巫大人这么好,他怎么可能会怪他呢。
还不等叶清洲细想,却被眼前突如其来发生的一幕给吓到了,只见颜珩以手作刃割破了自己的双目,出手狠绝,毫不犹豫。
叶清洲被颜珩这一行为吓了一大跳,看见汩汩鲜血从颜珩眼眶中涌出来时,叶清洲被吓得手足无措,眼里尽是担忧之色。
“鬼鬼鬼巫大人……”
颜珩听出了叶清洲话语里的担心,便道:“我没事,不用担心我,很快便会有人来此地寻你,到时候你就可以回家了。”
“那您要去哪儿啊?”叶清洲听出了颜珩话里的意思,又看见已然站起身的颜珩,下意识想问道。
“去做我本该做的事。”
颜珩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再未停留。
叶清洲想起身去追那人的背影,刚走出没两步发现就发现自己走不动了,面前不知何时多了道无形的墙,将叶清洲安全地包围在其中。
叶清洲只能站在原地看见那人的身影逐渐模糊变小,直至再也看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昏暗的长夜城中多了道完整的血阵,布阵之人玄衣无目。
天上血河之中天雷暗涌,地上血阵周围寸草不生。
阵中传出一道决绝的声音:“吾乃颜珩,吾以霁尘国国君之名起誓,甘愿以身承担天之诸罚,今自毁双目,还窥天之神力归于天地间,以誓此后霁尘国再无国君之位,世上再无窥天之力,吾愿以自身之躯护万民苍生,不死不灭,不得往生,不得解脱,常守此地不得逃离,以换吾国百姓得以茍存于异世之中,唤之鬼界。”
话音刚落,血河之中顷然见落下道道血色巨雷,伴随着天道的怒火生生劈在了阵中之人的身上。
等到惊雷声停,霁尘国数千年的诅咒已然泯灭,一切浮尘重新归于天地间。
尘埃落定。
只留金铃声阵阵未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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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月楼。
楼中一片废墟,其中有一道身影被人猛然擡高至半空中又狠狠甩飞了出去,背部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也不知道周而复始几回,但从始至终被甩飞的那人却没有丝毫反抗,而是任由另一人在自己身上宣泄着狠意。
被砸在地面上的罗不进衣领又很快重新被人抓住,罗不进嘴角染着血,身体里五脏六腑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扭动着,痛得无比钻心,可罗不进面上却是丝毫不显痛苦之色。
后背再次被用力抵在墙面上,脆弱的脖颈被狠狠地掐指住,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观妄生凶狠厌恶地盯着手中之人,道:“颜展之,你骗了我,你骗了我几十年。”
罗不进被掐得十分难受,原本身体里就犹如烈火焚心,现在又被观妄生甩得满身是伤,现在全身火辣辣的疼。
“观妄生。”
被唤之人神色一凝。
“我疼。”罗不进疼得头脑昏沉,几乎完全是凭感觉说的,语气也无意识中带着点服软的意味。
观妄生听到罗不进说“我疼”后,眼中所有的情绪几乎是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茫然还有无措。
很快观妄生重新变得狠厉起来,语气毫不留情道:“这是你该受的,颜展之,这是你欠我的。”
说着手上的动作也跟着无情了起来,凶狠地掐着罗不进的脖子,但在看见罗不进窒息的脸色时又下意识地松开了些。
罗不进伸手搭在观妄生掐着自己的手,却不是为了推开他,反而像是只是为了想去触碰他的手。
冤魂在体内四处乱窜,甚至比往前更为活跃,血管里像是流动着冰碴,心脏内又似是涌动着岩浆,骨头如被利刃刮磨着。
太痛了。
“观妄生。”罗不进再次唤道。
“别叫我这个名字!”观妄生怒道,“我讨厌这个名字!”
“观妄生。”罗不重复喊道。
“你要再叫一次这个名字,我立刻就杀了你。”观妄生出声威胁道。
罗不进像是没听见观妄生的威胁般,依旧道:“观妄生,我很想你。”
最后四个字刚说出口,观妄生彻底怔住了,所有的情绪一消而散,束缚在脖子上的手缓缓松开。
罗不进脖子刚被松开,双手又被抓住抵在了墙上,仿佛生怕他会逃走似的,罗不进还是没有反抗,无比纵容着观妄生的各种动作。
“你又在骗我,颜展之,你觉得我还会再信你吗?”观妄生厉声道。
“没有骗你,观妄生,这一千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你。”
观妄生直直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罗不进,想从他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可最后看向罗不进的眼中却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情欲。
观妄生眼眶通红,低声控诉:“骗子。”
观妄生低垂下眸,被罗不进脖子上挂着的东西吸引住了目光,那是一颗血红色的珠子,此刻安静地悬挂在罗不进泛红的脖子上,黯淡却又无比温润细腻。
观妄生紧紧看着那颗珠子,无意识中手心中多出了一个东西,是只用白色圆球雕刻而成的玉兔,做工有些粗糙,从外表来看,表面已经被摩挲得有些泛久了,甚至因为过去了太久雕刻的五官也有些看不出来原本的形状了。
观妄生看着躺在手心之中的“玉兔”,像是记起了什么。
“观妄生,这次我没有骗你,我心悦你,我很想你。”罗不进神色认真,一字一句道。
观妄生擡眸望着罗不进的脸,半响后他哑声道:“骗子。”
话音刚落,罗不进低头吐出一大口鲜血,显然是已撑到了极致。
那血刚好吐在了观妄生的手上,观妄生看着手上的血却并没有生厌恶之意,只是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随着“砰……”的一声,一具空洞的尸体躺在了地上。
罗不进看着面前之人熟悉的容貌,染血的嘴角勾起弧度,他伸手扶住观妄生冰冷的脸颊,那人也不躲,任由他摸着。
观妄生低下头吻住了罗不进的染血的唇,最开始那吻势无比凶狠,完全就是在撕咬,宣泄着自己的不满与委屈。
而后那吻又变得攻城略池,侵占着罗不进的每一寸呼吸。
直到血腥味在彼此嘴中蔓延开来,那吻才逐渐变得温柔。
体内所有的伤痛似乎都随着这一吻被缓缓抚平,不过很快罗不进感受到这不是错觉。
罗不进清晰感受体内四处逃窜的冤魂正在被抽离,痛苦也在一点点消磨。
与此同时,罗不进也亲眼看着观妄生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可那人却浑然不觉,只是闭着眼专心地吻着他,似乎想把这一千多年来的思念通过这一吻给彻底还清。
但是还不清,根本还不清,两人都心知肚明,不过原本也没想过还清的。
罗不进看着逐渐消散的观妄生,心想还不清也挺好的,他将一直欠着这人,他们将纠缠不休,生生世世。
直到最后,眼前之人彻底消散,连带着手心之中的“玉兔”,这是罗不进答应他的。
罗不进看着空空荡荡的观月楼,又感受归于平静的身体,默不作声。
罗不进走出观月楼,不多时看见了满脸着急的叶清洲。
叶清洲在看见罗不进后立马飞奔过去,跑到罗不进面前急切喊道:“大师,你快帮我,帮我救个人!”
罗不进看着叶清洲身后的景象,那里早已归于一片平静,血阵已散,阵中人早已不知所踪,但罗不进还是猜到发生了何事。
罗不进看着叶清洲焦急的神色,摇头道:“我救不了他。”
“怎么会呢,你好歹是个大师,而且你刚才你在那楼里那么厉害,你……”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罗不进打断道,“这是他自己要走的路,我们谁也拦不住。”
叶清洲闻言沉默下来,失落地低垂下头,满脸沮丧。
罗不进看着叶清洲的模样,心生不忍道:“放心吧,他不会死,倒是你之前去赴死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般。”
叶清洲哽咽反驳道:“那是因为我很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了。”
“他也很早便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如何了。”
叶清洲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罗不进抢先道:“人各有命,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吧,你才想起前尘,其实很多事想不起来也挺好的。”
罗不进将头偏向叶清洲道:“要我将你送回去吗?”
叶清洲却道:“我记得之前你与我说过,我的福气在后面,但是我不在乎我的福气了,我想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又有何用呢?”罗不进道,“你已不属于这里了,还不如回去好好享你的福气,有缘之人自会相逢,莫强求。”
罗不进拍了拍叶清洲的肩,离开时只丢下一句:“等回去后,该忘记的就都忘了吧。”
莫强求,才可求。
半响缄默后,叶清洲道:“我知道了。”
长夜城的天渐渐明了。
苏遇单膝跪倒在地,手撑在地面上却是久久不起,直到罗不进走近。
罗不进坐在苏遇身边,出声问道:“可是在怪为师?”
“没有。”苏遇道,“即便师父不将我带回这里,千年之期将至,天地之灵注定还是会消散。”
“你可以怪我,这件事的因果本就怪我。”罗不进沉声道。
“不怪你,也不怪任何人。有些事本就定好了因果。”
罗不进闻言笑了:“是啊,有些事本就定好了因果,不然也不会不该死的人皆死,该死的人却遗留于世,祸害千年。”
笑容止住,罗不进转头看着苏遇道:“可要为师送你回去?”
“不必了。”苏遇道,“我想等他,我答应过他,会在一直等着他的。”
直到他醒来。
“有缘人自会相逢,更何况你和他缘分还深着呢。”罗不进看着眼前的天地,调笑道。
“对了。”罗不进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着苏遇道:
“为师突然记起上次找你时忘跟你说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