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41章 伏脉(2/2)
“善!”
几人自日出交谈至日中,高瑛将人留下,用完午膳后方令出宫。
太极殿外暖阳融融,不少宫人手持笤帚清理着道上积雪。四人一同出宫,却是罕见的沉默了许久,直至阊阖门前,杨盘才问向裴团:“那日与卿商量好的事情,考虑的如何?”
裴团停住,偏头看向裴敛之,又转过头来:“此事悉由敛之做主,我说的,已经无甚分量了。杨公好走,裴某先行一步。”
说罢,裴团就由着仆役搀着上了车驾,车轮吱呀,卷起泥尘冰雪往前去。裴敛之的仆役还牵着骏马,望着自家二公子。
裴敛之抿着唇,望向那处,眼神复杂,“二郎,你阿耶说听你的意思,你呢?可愿娶我家小娘子?”
换做以前,裴敛之定会二话不说地答应下来。杨盘与他算是忘年交,甚至有些许师徒情分,他与杨盘家的小娘子也见过几回,那小娘子是个聪明又水灵灵的小姑娘,与裴敛之互有好感。
现在的裴敛之却是犹豫了。朔州这两年行伍生涯,加上这一只眼的教训,都告诉他,率性而为,随心所欲,背后是有代价的。
在强权的倾轧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许多东西都不过幻梦一场。
裴团没有被贬官、调任,依旧做着左丞相,他裴敛之纵使没有加官进爵,朝里也知道他是高瑛的铁杆帝党,日后荣华前程是迟早的事情。
高瑛现下不给他加官进爵,实则是保护他家,不使其功绩过甚,反遭祸患。
但要是这时候,裴敛之同杨盘家结了亲,当朝的左右丞相互相成了亲家,这叫初掌大权的小皇帝怎么想?
裴敛之耿直,但不傻。
高瑛大婚那日的种种行为都昭示着,他或许会仁义会温和,但是当断则断,更有铁血手腕。
以她的性格,纵使当下不在意、不计较,未必以后也不计较。
皇帝可不管你究竟有没有动摇她的心,只管你有没有动摇她权的能力。
“世伯说笑了,”裴敛之躬身行礼道,“婚姻大事,岂能由小子做主?当是父母之命,方才合礼。”
料峭春风吹拂过裴敛之的衣袍,他不敢擡头去看杨盘的表情。
“敛之啊敛之......你......你长大了。”不等裴敛之擡头,杨盘早已转身上车,裴敛之只瞥见他衣袍一角,转瞬消失在车帘后。
御者扬鞭,清脆的鞭声破空,带着杨盘远去。
裴敛之胸口愈发喘不过气,手无力地耷拉在马背上。
“裴将军,今朝好春光,切莫辜负。那安固酒肆新来了个新罗婢,舞跳得真是一绝,可愿同去?”
江楝在朝中得罪的人不少,他虽是由杨盘举荐为官,如今却是帝党,甚少拜访杨盘。
他出身寒门,朝中勋贵多不愿与之来往,江楝也不甚在意,亦很少同朝中勋贵打交道。
方才几人话别,江楝一直在不远处观望,不置一词。待杨盘和裴团走了,才来搭话裴敛之。
他自知勋贵恨他者不少,由是平日里格外谨慎,哪里会同同僚相约酒肆?裴敛之迷惘地看了他数息,江楝似乎有些不耐:“去不去?”
“江少卿相邀,裴某自当作陪。”裴敛之这才上马,与江楝并肩而乘。
“江某要恭贺裴将军,能得杨丞相青眼,”江楝的语气不阴不阳,刺得裴敛之浑身难受,“弘农杨氏与河东裴氏联姻,般配。”
“少卿大人何故挖苦裴某?”
裴敛之心下烦躁,他与杨家小娘子两情相悦,现下却是有缘无分,“你分明知道——”
他说不下去,半晌愤愤地锤了下马鞍,“着实恼人!”
江楝笑而不语,“江某好心提醒裴将军一句,这世间两情相悦固然可贵,但这世间有比两情相悦更重的事情。”
“无需你说!”
他当然知道,杨盘的女儿可以嫁裴敛之,但不能嫁裴丞相的儿子。
“不光如此,”江楝仿佛能洞穿他的想法,他随手拨弄了下襆头不小心散下的发丝,“江某的劝告是,裴公子最好放下世家的身段。”
“你什么意思?”裴敛之握着缰绳的手一紧,瞳孔蓦然放大,“你是说......陛下她——”
“嘘,我什么都没有说,那一日也没有那么早会来,最起码在你我有生之年,弘农杨氏还是弘农杨氏,河东裴氏也还是河东裴氏。”
江楝的表情淡漠,望着远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裴公子,做个让陛下喜欢的臣子,比做个让陛下猜忌的臣子,要舒服许多。”
......
“我知道......我只是,只是......不甘心。”
“是么?”远处永宁寺的钟声忽而响起,震人心神,“这世上,不甘心之人、不甘心之事多了去了,裴公子的这些哀愁,实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么?”
“江楝!”裴敛之怒从心起,低声喝问道,“你难道没有对人动情过?”
“没有,也不会有。”江楝眉眼之间的锋锐扎得裴敛之语塞,“我此生,只为青史留名,只为寒门子弟不受人白眼以待。除此之外,不做他想。”
“我知此举定会招致世家群起而攻之,不过无所谓,变革之事,哪有不流血者。我江楝,虽死无憾。人这一生,本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若是真对人动了心,反倒耽误。”
“裴公子,我观你受陛下看重,更是陛下为数不多能交付大事的,才贸然提点。交浅言深,方才多有得罪。”
江楝拱了拱手,“那酒肆想来今日不开张,江某还是先回府,改日再与裴将军相会。告辞。”
怪人!
裴敛之望着江楝远去的身影,恨恨地甩了几下空鞭。
“陛下,您要的书,找来了。”自晌午那几位走后,高瑛就如往常般枯坐在偏殿批阅奏折,现下已是酉时。
“嗯,搁那吧。”
自那次秋狩以后,高瑛一次都没有见过萧约。
此前勤政,是因着她的野心,而如今除了那些野心,更多的是她想借着忙碌,忘记萧约,忘记那些拒绝、那些不愉快。
她心下是这样想的。
鲜红的朱砂在奏疏上批复下最后一个字,高瑛堪堪搁笔。紧绷的心神倏时放松下来,随之而来的是茫然与空虚。
烛火昏昏,在墨迹上跃动,李闼方才呈上来的书,封页上四个大字:《昭文总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