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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5章 第35章 半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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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情,但总归是舒了一口气。

“臣,并州刺史江柳,见过夫人。”船方停靠,萧约就瞧见江柳身着的官服同往常不一样了。

江柳将萧约扶下船,开口之语叫萧约心头一凛,“七日前午间,太后崩逝于晖章殿。”

“陛下大婚那日,太后骤病,斛律宣在太后榻前刺杀陛下,被陛下斩杀。”

江柳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诉与萧约听,只不过她并未参与高瑛的谋划,知道的也只会是高瑛对外给的解释,“太后一病不起......这些日子陛下除了处理朝政,就在太后榻前衣不解带地照料,形销骨立,令人感佩。”

“她.....陛下现下在哪?”

“陛下在太后灵前,”江柳从善如流,“但陛下特地嘱咐了,今日夫人方回,不用前往。”

萧约默然,她再怎么说也挂了高瑛妃妾的名头,太后崩逝,怎能不去灵前祭拜?

“陛下知道夫人与臣师徒之情,特地要您送送学生。”江柳知道她的顾忌,先开了口,“臣,明日将往并州任上。”

高瑛确为看重江柳,并州乃齐国立国之地,治所晋阳,统太原、乐平、上党、乡郡四郡。

将江柳直接提拔至此,还是在这个刚刚除去斛律宣的关头,责任之重,职位之要,令人咋舌。

“宰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卒伍。”江柳眉眼之间依旧是自信与洒脱,“臣定会有一番作为,才不辜负夫人教导。”

萧约被这些话浇得心头热烫,欣慰中又带着复杂,素手折下一枝柳条,“无所赠君,折柳相送。”

“诺。”

三月的九龙池风夹水汽,沾湿衣裳。

‘但将从心,无计东西。’

太后灵前,殿内昏暗,森森然挂着招魂的经幡,佛子僧众唱经祈福之声随着焚香起的青烟绕梁而上。

天渐渐黑下去,残照拖曳走了殿中最后的阳光。

她背对着宫阙森森,脊背挺直,桃花眼失神望着棺椁排位,眼尾带着去不掉的红。

高瑛觉着她不应当哭的,毕竟她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一切,毕竟她得偿所愿。可是为什么胸膛里面如若针扎呢?

身后传来一阵风,带着熟悉的香味冲淡了殿中呛人之极的烟火味。高瑛怔怔地回过神,扭过酸痛的脖子看向来人。

那人并无多言,燃了几根香,恭恭敬敬地向太后的灵位行了礼。随后近乎顺从般跪在了高瑛侧后方不远处的蒲团上。

“......江柳她......我不是说,先好生回去歇息么?”高瑛一开口,便带出长久未开口说话的沙哑,“这儿烟火味......重。”

最后几个字说得又轻又弱,透露着她的虚弱与疲惫。

“妾身......妾身应当来的。”实际上,江柳比她要洒脱的多,亦像个人得多,这个分明较自己还小不少的学生,有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和韧性。临了原得她这个做夫子的赠言,却不成想被她反赠了一句。

‘从心’二字......当真太奢侈了。

但这一次她选择了顺从。

顺从自己的本心,来找高瑛。尽管内心无数次地欲盖弥彰地说,‘她是高瑛的妃妾,她是为了礼数才来见她的。’

可当她站在晖章殿门口,远远瞧见高瑛单薄瘦弱的身躯,心中那些乱麻彻底消失不见。她知道,她是自己想见一见高瑛。

“应当来......呵......”高瑛自嘲般笑了,烟火又将她的眼眶熏红了,“朕也是应当来,真巧啊。”

萧约是何等聪明人,高瑛话刚出口,她就明白,太后和高瑛怕是没有表面上那般风平浪静,母慈子孝。

甚至......连太后的死,都另有隐情。

“朕有时候真的也搞不懂自己,”高瑛絮絮叨叨,看起来更像是自言自语,“我不是已经拥有了我想要的了么?斛律宣死了,她也死了,朝中再无人掣肘朕做想做的事情了。”

李闼带着人悄悄退到宫殿外面,将门给阖上,殿中只能听见高瑛空空的声音,寂寥地叫人心疼。

“可我又觉得我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得到......”高瑛呜咽一声,挺直的脊梁弯下来,瘦削的骨架竟是隔着丧服都能感受到,“从来都没有人陪着我,从来都没有......”

“陛下,莫哭了,”萧约起身,跪坐在了高瑛身旁,揽住了这个哭泣不止的少年帝王。手方搭上去,萧约才惊觉她的瘦削与脆弱,似是一苇草,劲风挂过就将折。

怎么会没有人陪呢?

萧约踏入殿中的那一刻,脑海中便已经下了决定,或许高瑛的爱慕她无法以同样的心回应,可她也愿意护着她、陪着她,以此为报。

“妾身......妾身在这,陪着陛下。”

贞卿?

高瑛不可置信地望着萧约,她的脸上还是那么地云淡风轻,看不出来任何情绪。有那么一个瞬间,高瑛甚至都怀疑自己是悲恸过度,听错了。

“妾身说了,会陪着陛下。”萧约见高瑛还是这般愣神,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不。”出乎意料地,高瑛没有展现出丝毫喜悦,肩膀耸动,将萧约搭在她后背的手挣脱开来。她又笑了,笑中自嘲的意味蜇伤了萧约,她听见她说,“我不值得你陪。”

萧约是如何正直端方的人物,她是知道的。

她弑母,注定是要下阿鼻地狱的。她这种人,是如何配得到萧约的陪伴,伴着她作甚?

“陛下值得。”萧约的话语依旧很简短,带着香气的手帕向着高瑛的脸试探着擦去,高瑛脑中却一闪而过那些日子给斛律太后下毒的场景。

“别过来!”高瑛近乎是失控般向后栽去,跌坐在地,“别过来。”

叫她别过来,萧约真不再动。

高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勉强稳住了心神,“将帕子收回去吧。”

萧约没有问她缘由,只将帕子重新放回袖袋,提醒她,“陛下,地上凉。”

高瑛浑浑噩噩地又跪回了蒲团,殿内又归于了死一般的寂静。

“......贞卿......愿意听一听,我小时候的事情么?”高瑛的身躯摇晃地厉害,萧约靠近,重新将她揽住,“陛下累了,靠一靠吧。”

顿了顿,又说道,“妾身说了,会陪着陛下的。”

曜象有常径,对大多数人而言,自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冥冥之中已经被上天安排好了命轨。

她的出生,就是一场错误。

后妃争宠的残次品,她的权力、斛律太后的权力,自当会跟着高修的逝去,一并葬入皇陵。

高修的死将斛律太后的人生目标彻底击碎。

她是先太子妃,总不能再嫁他人,然而除了依附丈夫从而依附权力,她找不到第二条路。

这些阴郁愤懑,最终燃向了无辜的孩子。

高修薨逝得太着急,甚至都没来得及给孩子起名字就走了。

高什即位,想起了这俩先太子的遗腹子,拟了几个字给斛律太后和高琮的母妃挑。

琮者,祭祀礼器也。瑛者,玉之华彩也。虽都为美字,但也看得出二者母亲对自己孩子期望不同。

然而若是说为避祸选了‘瑛’字,那也还则罢了,可斛律太后给她的乳名更叫人难堪。

‘温石兰’,鲜卑语中石头的意思。‘瑛’另一层意思,乃指像玉的石头。

分明是她权欲之心烧得熊熊,让高瑛女扮男装入了玉牒,到头来却在怪这个孩子并非真的男婴。

年幼的高瑛不在乎这些,后来长大的高瑛更不屑这些。但成长当中的阵痛却是真实存在的。

斛律太后自她会走路以后,便将她丢给了乳娘,时常一个月见不到一面。年幼的高瑛身体弱,时常高烧不退,梦中呓语叫着‘阿娘’。

可她一次也没来。一次都没有。

高什在她十岁那年崩逝。旋即即位的是她三叔,高伦,政变上位,自是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高伦此人相较饮酒后的高什更为疯癫,失伦常礼法之事数不胜数,最后竟是将注意打到了皇嫂头上。

她还记得那日高伦大剌剌地坐在殿内,戏谑地盯着战战兢兢的高瑛与斛律太后,他说,“今晚不与我同席?可以,你把她扔到院内的那口井中去。”

“阿娘......阿娘......”斛律太后没有什么犹豫,在高瑛震惊不已的眼神中,在她印象中第一次抱起了她。但这次抱起,是为了将她扔入井中。

冰冷的井水迅速吞没了高瑛,凉水灌进她的鼻腔,刺得脑仁发疼。隐约中,她听见那个暴虐无比的高伦啧啧说道:“都说虎毒不食子,皇嫂,没想到你们女人将贞洁看得如此之重啊。”

她很幸运,当时身为少监的李闼悄悄救起了她。是她的亲生母亲,先动的杀心的。

自此以后,高瑛便长久地蛰伏下去,她在等一个机会,等着出现一位明君,看到她,将她外放,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可谁知这高家高修这一辈的兄弟,各个薄情冷血,自杀自灭。

“小妹,我欲扶侄儿做大齐的国君,你觉得,如何?”她第一次见斛律宣,就被他眼中的勃勃野心吓了一跳。

斛律太后不是个瞎的,她明知道自己的哥哥野心昭昭,但是毫不犹豫地将高瑛推了出去,“温石兰,要听舅父话。”

竟是从未有人真心待她。

高瑛趴在萧约的怀里,最后的许多话隐在哭声中,叫人并听不清。哭到最后,竟是哭昏了过去。

萧约望着高瑛倒在自己怀中的侧颜,叹了口气,替她将散出来的发丝别在耳后。最是无情帝王家,莫过如是。

灵前佛像慈眉善目,悲悯俯瞰着跪坐在地上的二人。

瞧这世间万般情,何等荒唐。

关押死囚的刑房阴气森森,黑暗中浸透了亡魂生前的哀泣,让每个踏入这里的活物都不由得为之震颤。呼号声、惨叫声、疯癫后的絮叨声不绝于耳。

踏入这里的一刹那,就相当于半条命交付予了阎罗殿。

“一、二......”少女的眼睛一眨不眨,她的牢房里横了一只老鼠腐败的尸体。这腐败的玩意儿招来了不少腐生的肮脏玩意儿,可这少女竟是不惧,还数着那分食着老鼠尸体的蛆虫。

以往路过的狱卒见到都要啐上一句,觉得晦气。

“将这牢门打开。”少女听见头上铁链的响动,擡头望去,原本沉溺在数那些肮脏小虫子的眼神终于有了笑意。

这人她认得,大理寺卿。那日高瑛与她前往圜丘祭天,遇刺以后,她见过几面。

“斛律娘子,请吧。”大婚之日,斛律宣刺杀陛下,纵使斛律雁已经授了皇后的宝册玉玺,那也不可能再让她做皇后了。

斛律雁本来也不在意这些,“陛下来了,是么?”

大理寺卿不回答她,简短又严肃地说道,“快走。”

她是女眷,又身份复杂,寻常的枷锁镣铐不能上她的身,几个狱卒将她团团围住。大理寺卿言道,“莫要叫我难做。”

“不敢让大人难做。”斛律雁很是顺从,当大理寺卿来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自己赌对了。

诏狱内的廊道深幽,一眼望不到头。只有当狱卒们掌着火把路过之时,方才能见到当中情形。

斛律宣谋反,所牵连之人甚广。不光是斛律宣本来的家眷,还有他那些亲信的家眷,满满当当地塞满了诏狱。

高瑛登基以来,这诏狱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不多时,一行人将斛律雁带到一处门前,本来缄默着的大理寺卿这才开口,“进去吧。”

斛律雁没有迟疑,当即推开门,走了进去。这门内是一石室,依旧阴暗,但相较于牢房内还是宽敞简洁了不少。

正对门处,便瞧见高瑛端坐在上头。背后杵着李闼和裴敛之。她随意挥了挥手,免了大理寺卿的礼,叫他们先出去。

“妾身斛律雁,叩见皇帝陛下,陛下福绥安康。”高瑛被她刺中的肩胛骨分明现在还疼着,她倒祝她福绥安康?

她如何福绥?如何安康?

高瑛嘴角抽搐了几下,面上端得波澜不惊,“你们斛律家的人,都这么喜欢说一套做一套么?”

“陛下不也喜欢说一套做一套么?”

斛律雁没有半分身为阶下囚的窘迫,她这些日子装作贤良淑德真的是装够了,“陛下分明心中占着萧夫人,可还是对着妾身满嘴的柔情蜜意不是么?”

高瑛被斛律雁的话梗住,除了被戳穿的窘迫,‘萧夫人’三个字更是像什么奇怪的咒语,听见都叫人耳后发热。

“呵......你,当真叫朕有些意想不到。”高瑛嘴角甚至都带上了笑意,也不知是真的还是被气的。

也不打算同她虚与委蛇,“斛律宣已死,但你们究竟有什么谋划,朕不知道,朕只想听听你们原本的计划。”

“原本的计划?”斛律雁轻笑一声,这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圜丘遇刺那一回,是斛律家的贼喊捉贼,那剑一定会刺入斛律雁的身体。为的就是苦肉计,叫高瑛信斛律雁对她是真心实意。

可惜这苦肉计高瑛自己也用过,对她并不好使。

“那刺客可是隔着马车刺来的,”高瑛转动着青玉佛珠,“你不怕死么?”

不怕死么?

斛律雁冷笑,又像是自嘲,“陛下应当知道,这世间不是谁都有活着的资格的。我只是斛律宣的一颗棋子,一颗想活的棋子。”

这两句话一层含义是:斛律宣的所作所为她没有办法撼动,因此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另一层含义却是:她想活着,因此也有自己的谋划。

“所以......”高瑛自是听出来了,“那日婚宴上的刺杀,是你一手策划的,而非斛律宣。”

斛律雁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这其实很多东西就说得通了。

斛律雁其实会一些功夫,她们初见之时,便是敢拿着矛与熊搏斗的勇士,然而当时在那么突然的情况下,高瑛没有太多防备,她却没能刺中。

并且,没有与斛律宣通气,意味着斛律宣不能带着人顺利掌控宫中。

“但你伤朕在先,也不是个想活的模样啊。”高瑛冷眼觑她,“你大可以与朕通气,不是么?”

“陛下信么?”斛律雁一针见血,“陛下若真不是个多疑的性子,妾身现下就应当早已被勾画上名字,赐上鸩酒白绫。哪里还会特意来问妾身?”

“阿娘身边那个新来的婢女,藕风,想必是陛下的人吧?”

“......”高瑛默然,“你真不怕朕还杀了你?”

“呵,说得好似斛律宣若是登上大位,妾身和妾身的阿娘便能活了似的。”斛律雁闭上眼睛,她也是个赌徒。

“妾身不畏死,”斛律雁面色平静无比,“妾身只怕护不住阿娘,怕没有好好活一遭。”

高瑛不语,石室内只听得见青玉佛珠磕碰。不知过了多久,高瑛颔首,李闼会意,将大理寺卿唤进来,将人带了下去。

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出门而去,眼中的刚毅果决一如初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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