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第8章 敢否(2/2)
高瑛静静地听着萧约一件一件将那些事情合盘说出,那些乱世惨状,那些黎庶沦丧。
“自汉祚已终,晋室危倾,衣冠南渡,烽烟未息。黎庶无一刻之安,三百年风波苦厄,最苦是白衣。”
她清婉的声音蒙上了一层悲凉,蛰得高瑛心中一痛。
高瑛突然有些茫然,她想要斗败斛律宣,想要执掌朝政不假。然而直至今日,她才恍然发现一个问题——斗败了斛律宣,然后呢?
这个偌大的齐国终于一统北方,但也曾经许多的政权一般,先王励精图治,到了如今这个阶段却隐隐有些主骄法驰之感。
马车颠簸着行驶出了洛阳城,城外洛水烟波渺渺,农田麦苗金黄,偶能遥见农人在田内劳作。
高瑛攥着佛珠的手紧了紧,放下了车帘。
“.......好一个三百年风波苦厄,最苦是白衣。朕原以为卿只是一才学惊人的世家小姐,没想到还有如此胸怀。”
“陛下谬赞。”萧约依旧宠辱不惊。
将自己闷在胸中那些话终于开了个口子,稍稍吐露,萧约心中也有那么片刻轻松。
高瑛脑内微微一转,“卿既有如此见地,昔年为何不劝谏卿之伯父?梁国之乱,早有端倪。”
萧约藏在袖中的手不由得一抖,攥紧了拳。
“妾身只是一女子,如何能挽狂澜于既倒,扶社稷之将倾。”
她还是那般端正笔直地坐着,好似梁国之难不是她心头之伤。
殊不知高瑛却看的分明——什么‘只是一女子’?她分明在恨。一如高瑛年幼无依时,只能战战兢兢,只能欲求而不可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
她恨自己是一女子,拥有了才华却不能拥有志向。
她恨自己是一女子,拥有了荣华却不能拥有权势。
她恨自己是一女子,此身不论愿与不愿,都只能从父从夫。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这个皇帝夫君,也是女子。
“只是一女子?”高瑛轻笑一声,“你若真甘心只做一般女子,又何苦学那些高头讲章,四书五经?若真只甘心做一般女子,为何又不肯让那江南文人分毫,偏要写那《天阙赋》?”
高瑛目光炯炯,似是要将她洞穿,萧约心下微乱,不敢去看她双眼。
但高瑛很显然不会放过这个打动萧约的机会,“你若真是一般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又为何在洞房花烛夜如此抗拒?”
“朕可是一国之君。”高瑛逼近了她,似怒非怒,“你难道不畏惧朕吗?杀了你,舅父可能会不开心,但是区区一个梁国遗留的郡主,也闹不起多少风波。”
“毕竟朕的叔叔们......可都凶名在外。”
萧约闭上双眼,语气依旧:“妾身自是一般女子,不敢沾染权势,陛下无需试探。妾身既然做了陛下的妃妾,自当侍奉陛下,这副身子若是陛下想要,妾身随时奉上。”
顿了顿,萧约又补充到:“这条命,若陛下想要,也当送予陛下。”
看似退让,实则全是软钉子。
高瑛都快被气笑了,她试探的时候什么都没试探出来,同她诉衷肠了,她到反过来说她试探她。
还动不动就要将命奉上。
“你、你、”高瑛‘哐’地一声将手掌连着佛珠拍在马车中的桌案上,但声音并不很大,以至于随行在车外的李闼与弄云都未能发现。
萧约半垂着眼,听她‘你’了半晌后,却不见得她再说什么。
缓缓睁眼却瞧见小皇帝眼中噙泪,眼眶发红,泪珠淌过她白玉似的脸颊,好似那冰雪初融,桃花初绽。
片刻后萧约就被自己脑中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居然觉得高瑛哭起来很好看,很.......娇俏?
回过神来她才发现一件更不得了的事情——她居然把齐国的一国之君,弄哭了?
这让萧约更加手足无措,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认为高瑛真的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孩。
“陛下?陛下?”萧约无法,就算知道高瑛并非善类,萧约也不能真的叫高瑛这般流泪。
更让她心下无奈的是,那番话高瑛听了生气就生气,如何罚她她也愿意认了,自家亲眷多少都有斛律宣护着。
可这高瑛选择的却是气自己,堂堂一国之君,背脊挺得笔直地默默流泪。
高瑛气闷着半背对着自己,只能瞧见她一张侧脸还在淌着泪水。
“陛下莫哭了,”萧约叹了口气,她实在笨嘴拙舌,也未曾哄过谁,试探着去碰高瑛的袖子却被小皇帝闹小性子似的从她手里扯走。
“妾身为陛下拭泪好不好?”
萧约已经尽可能地放柔了语气,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哪句话闹得高瑛如此委屈。
高瑛本欲避开萧约来拭泪的手绢,但未曾想一缕冷香顺着衣襟手帕沁入心脾,高瑛不由得敛了自己的脾气,由着萧约给自己擦拭。
萧约的手很是温柔,叫高瑛有些恍惚。
待将高瑛脸上的泪痕拭去,萧约欲抽回的手不妨被高瑛一把扣住。轻微挣扎无果后,萧约便也放弃了,只静静地看着垂着头一言不发的高瑛。
皇帝的车驾本就走的慢,如今已是日落西斜,金灿灿的光芒被竹帘遮挡,斑驳的影子在少年的皮肤上晃动。
萧约心里蓦然一紧。
“萧约,”这是高瑛头一次唤她名姓,她唤得无比郑重,“倘若朕愿意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让你留名青史的机会,你敢不敢接?”
什么?
萧约还没意识到高瑛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只是后宫妃妾,不只是女眷文名。”高瑛缓缓擡头,“你敢不敢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