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2/2)
——罢了。
五百二十九年,春,南山脚下,转圜院。
尝年趁天好,在院里树下洗衣服。他漫无目的地将衣服搓来搓去,有飞絮落到木盆水中,就再随意地捞出来——水中倒映着天光云影,映出他略显低沉的神情,又凝视着这张脸半晌沉默。
事已至此,他该怎么向赵无澜解释。
他如今这副模样,简直是从前的等比例放大!赵无澜的病秧子师弟是真一丝不差地回来了!
尝年朝后仰,倚在合欢树上,轻轻闭了眼,凉凉提了下嘴角。
——去他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天,宛如清溪流翠的高强度木元素,裹挟着神灵火凰的力量,把那位战凰将军逼上绝路时,他同样长久凝眉未展……但是天意如此,悲剧已成,长孙否也是无辜的。
之后,天光大亮的瞬间,他刚擡眸,竟然一下子就对上赵无澜的眼睛——半年困于珠光湖,再见那人时,不知道怎么搞得一身狼狈,半面血污,唯有那双眼睛,深冷如寒星,让他周身温度骤然降到冰天雪地……
不过,李眉清死了。
风沉慕秀彻底不在了。
尝年将红尘翡翠埋到了合欢树下——想必这样,笑靥子也会有所慰藉。
南山五百零九年,二月。冬雪初融。转圜院。
笑靥子依旧素面净眉,长发满肩,坐在门槛处晒太阳。等候许久,闲来无事,他又到屋里拿出织到一半的小毛线衣,左右端详,然而不知如何下手。
——他的孩子,土木二分的婴灵,已经在缓缓生长了。
风沉慕秀在家时,会给小孩做衣服,但最近,笑靥子也很少见到他了,风沉慕秀总是隔些时日才回来,问起答案也模棱两可。
就在那时,同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高壬忽然出现,来到转圜院,是他本该的四十多岁模样。
笑靥子有些惊讶,一时间就慌张起来,忙把小毛衣藏到一边。李高壬只是扫了一眼,移开目光,却瞥见笑靥子腰上挂的绿色令牌,神情莫测。
“……师弟,好久不见,你近日可还好?”
笑靥子很快走近了,围着李高壬又笑又闹,信心昂扬:“当然!六陆基本成型,除了北二陆,势均力敌。接下来,五行大陆至少能安定二十年……”
李高壬拍了拍笑靥子的脑袋,说:“二十年怎么够,你傻呀。”
话刚落,腰间令牌猝不及防坠落,笑靥子“哎呀”一声,飞速弯腰去捡,小心翼翼地抚去其上尘土。
“这是什么?”
笑靥子额上渗出薄汗,蓦然有些心虚,半天才磕磕绊绊说:
“没……没什么啊。就是如今五陆相互封闭,这原本是一块漂亮的孔雀石,风沉慕秀在其上镌刻我的名字。这石头得到五陆认可,我带着它,就可以随意进出了。”
李高壬神色冷肃,笑靥子目光闪躲,缓缓垂下头。
“阿笑,你现在都学会骗人了。师兄不仅生气,还很为你担心!”
“镌刻你的名字……你可认真看过那个字,是正常文字吗?”
“大祸临头了,你还蒙在鼓里不知情。”
笑靥子被李高壬的语气与神色吓了一跳,面容缓缓变得苍白,捏着孔雀石不知所措:“为什么……?”
“几个月前……我是和风沉一起去找断木神医看病。神医说风沉血脉异常,说他是什么骨柔族,后天形成的土元素如今威胁生命。”
“唯有……唯有元素相克可一试。”
李高壬冷哼一声,脸色铁青,气得半天都没说出一个字。
笑靥子紧张地去拉李高壬的手,然而,李高壬把他一甩,怒不可遏:“你现在就把那个婴灵凝成的灵体剖出来!”
李高壬的话无疑是一盆冷水朝他泼下,笑靥子往后退了几步,眼眶发红:“我不!这是我的孩子!”
沉默之后,就只剩笑靥子的哭声,这么多年来,李高壬从来没有跟他发那么大的火,李高壬就是他亲哥哥一样的存在。
李高壬仰望天,许久才恢复心绪,随后长叹一声,说:
“孔雀石乃骨柔皇室象征,而骨柔族是一个残暴诡谲的古族,其禁术至今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阴森地传播……它迟早会对五行大陆构成威胁。”
“风沉慕秀藏匿这么多年,我们都被他骗了。”
“师兄还是回来晚了啊!”
笑靥子对李高壬的信任,自然胜过任何人,他知道李高壬一心为他好。
“据我所知,珍惜的红色翡翠,具有贮存鲜血、运转元素的功效……若你不忍心杀死尚在腹中的婴儿,不想让孩子以后命不久矣,那就杀了风沉慕秀,把小孩的土元素剥除。至于骨柔族血脉是否会延续,我也不能保证。”
之后,风沉慕秀依然不怎么回来,即使回来,也只有好似虚掩的三言两语——
这个青年其实从始至终都安静寡言。但自李高壬嘱咐后,就可谓风声鹤唳、杯弓蛇影,笑靥子对他的怀疑愈发沉重,心情愈发低落。
他甚至胡思乱想,甚至会觉得,风沉慕秀就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骗子,顶着一张好看的脸,用一心浪漫的才思,把他蒙得团团转。
风沉慕秀从来不会提起自己的家,不会提起身世与相遇前的过往,他现在才觉得风沉慕秀沉默得可怕。
终于,在那年春末时,风沉慕秀看笑靥子郁郁寡欢,主动提议一起散心游赏。
那天日色灿烂,草木蔓发,春山可望,笑靥子还握着风沉慕秀的手,却怀着惨淡的心情,漫无边际地走在斑驳花影下。
故事的末尾,恰似“图穷匕见”。
——少时于芳琅山,笑靥子只略通武功,他想杀人失败,大不了对方反给一击。胎死腹中,木系化树,也好过如今浑浑噩噩疑心暗鬼的日子。
然而,结果出乎意外,风沉慕秀就那样死了,他连血都怕溅到笑靥子身上。
一把青玉笛随人摔于芳草香径之中,风沉慕秀缓缓闭上眼,他甚至那时还在笑,一边笑一边说:
“阿笑……今年是你出师的第十二年。我这几月,是想送你一个礼物……”
“你猜猜,它叫什么?”
——南山五百二十七年夏,花容失着昔年笑靥子穿过的衣裳,在雪月楼对镜而坐。
碧色纱衣披落于地,赤红水袖与雪白披帛纠缠相拥。
那天晚上月色正好,银辉溢入流风阁内,李眉清用螺黛为花容失描眉绘目。
恰如当年水叁陆统一,风沉慕秀为笑靥子轻写眉山,说:
“这一笔,叫相见时难别亦难。”
而笑靥子笑着闭上眼,擡起手握住他的腕子,瞎胡接:
“下一句,是春风不度玉门关。”
——那是他一生,最美好的事情。
卷六·土生金·翡宫夜半·完